枢纽世界·终章(13)

日光落在他的囚服衣领上,那衣服看上去很宽松,显然是大了一号。苏飞似乎刚刚结束他的变声期,声音听上去有点哑,说话说快一点,就像个嘎嘎叫的小鸭子。

放在过去,千予宸绝对无法想象,他竟然要在那样一个环境下继续念书并结交同学。少管所可以自由选择读书或是工作,大部分人都会去做纸盒子,把自己变成流水线上的一根螺丝,一干就是好多年。

他的情况不算太严重,待不了几年,本想去工作攒点钱,苏飞却抓着他的笔在表格上圈了“学习”。一整个上午,他都莫名其妙地被这个自称和他不熟的家伙牵着鼻子走,考虑到辅导员的忌惮之色,还不好当场发作。

少管所的构成如下:几十个六人间、几十个教室和办公室、操场、工厂,以及宿舍和食堂。占地面积并不大,是个狭窄的囚笼。苏飞在这囚笼中显得独树一帜,他的头发没有剃平,没有人管他,也没有别的少年犯去惹他。听说他是诈骗罪进来的,但到底骗了什么,骗了谁,谁也说不上来。

到了上课时间,千予宸匆匆奔进教室,里面只有苏飞和零散几个人。半个小时过去,老师还没来,学生在座位上面面相觑。

“老师不来了,”苏飞翘着椅子,两条腿交叉着搁在桌上,“自习吧。”

话音未落他就跳下桌,蹦到千予宸身旁,从他的桌底掏出本书来,兀自看起书来。

过了一会儿,许是看得累了,苏飞把书盖在脸上,伸平手脚晒太阳。他的声音从书底下传出来,告诉千予宸一件事:少管所早就被承包了,进来的人别想轻易出去,上头有各种办法给你拖着。几毛钱一小时的廉价劳动力,外面打着灯笼也找不着。

所以苏飞是在救他,读书的确无聊,但至少保留有一线希望,能从那无休止的苦工里逃出去。

千予宸听完沉默了一阵,突然发问,“那你凭什么有特权?”

苏飞拿上挑的眼角瞄他一眼,又把脸转向书里,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。他的伪装浑然天成,千予宸过了好久才学会分辨他的真实情绪。但在那一刻,他真以为苏飞被手里的书所吸引。

白天变得很短,倏然飞走了。他们很晚才回去,又遇见辅导员在走廊里大发雷霆。

看见苏飞,辅导员像那个漏了气的球一样软了下去,没有为难他们。

后来,千予宸渐渐发现李辅导员的秘密——他似乎有把柄捏在苏飞的手里,对他特别客气,很无奈,又很喜爱,而苏飞看他的眼神,就像是一只猫看着老鼠。

千予宸这人,天生地运气不大好。过去十七年里他总是和他的妹妹一样对命运忍气吞声,终于有一天忍无可忍,奋起反抗了一回,结果就被人逮住了,关到这里来。这里干净的和不干净的人,好像都和苏飞沾着一点边,不去朝他动手。但千予宸就不一样了,他们并不和他讲“朋友的朋友”的情分,好几次苏飞翘课回来,都见到千予宸鼻青脸肿地走在路上。

苏飞从不为他出头,千予宸也从没向他提出过这种要求。他总是形单影只,不觉得自己在这里面有什么朋友,也没有去结交的必要。那么苏飞算是什么,这问题很难回答,他到现在也没有找到一个特别明确的定义。

时间回到某个平平无奇的夜晚,苏飞叼着烟,躺倒在土坡上。

乡下地方,唯一的好处是晴朗的夜里,星星特别多。千予宸抱着膝盖坐在一边看天,好像在一片闪烁不定的微光中回到了老家。他对七岁以前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,但还记得那时候父母都在,小妹刚出生没多久。夏夜里他抱着小妹,在院里的摇椅上看星星,看着看着就睡着了。

看了一会,千予宸下意识把手放在肋骨上。淤青早就消了,他却觉得那块地方不时仍在隐隐作痛。

苏飞看他隔着衣服摸自己,便把烟夹在左手指间,伸出右手叠在他手背上,千予宸把他的手掀开,苏飞就哈哈笑起来,反手把抽了一半的烟塞进他嘴里。

千予宸吸了一口,不出意外地呛到咳嗽,但却没有犯恶心。苏飞看着他,说:“不抽还我,看你也不会。”他咬着烟蒂,摇了摇头,又使劲抽了两口。

他头一回抽烟,辣出了眼泪。

辅导员大发雷霆,因为他瞧见了,却不好作声,只得缩在办公室的窗户边,神色阴晴不定。

他是上头派来监视苏飞的,但这两个人现在的状态显然在往上头不愿意看见的方向发展。

他们不能做朋友,永远都不能。

打那天起,他看千予宸的眼神就极不友好。读书的少年犯不归他管,他便拿工厂里的出气。两个室友回来,偷偷抱怨李辅导员教训人的模样像容嬷嬷。苏飞在旁边竖起耳朵听,听完就笑着继续玩他的铅笔,玩来玩去啪一声把笔尖扎在床板上,睡觉。

夜里他们到操场上抽烟,苏飞边找火机边说,“我没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你,不过,你应该不记得我是谁吧。”

千予宸愣了一下,很快笑道,“我一开始没认出来,但你的名字,那可算响彻学校了。”

“你知道我?”

“当然。”

苏飞瞥了他一眼,沉着嗓子问道:“你有没有觉得,我们以前好像认识?”

千予宸哑然,只当他是没话题聊了,“我可不是女生,你这招对我没用。”

“我是说真的。”苏飞却说道,“我感觉,我好像忘记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。”

晚风拂过,吹起千予宸的睫毛和头发。来这里有一阵了,刘海开始挡眼睛。随着时间流逝,他渐渐意识到,有些事正在发生变化。

但这个,与苏飞提到的那句话,似乎隐隐有些关联。

在那之后很久的日子里回想,千予宸能让苏飞记起那些不知存不存在的事情,也算是巧合。这不是说他有多么强大的感染他人的能力,而是他在那种地方做自己,已是寻常人绝对做不到的事。

千予宸的记性算不上很好,出来后几年,慢慢就把里面的那些事都忘了。年少时做过的梦,同一时代的其他面孔,它们扁平模糊,可苏飞的那句话鲜明如初,仿佛他的内心也是这般认为的。

那天之后,千予宸知道了辅导员的底细,一个知识分子,来做乡下少管所的教员好像有些屈才,何况他似乎整日都监视他们,说没有别的目的,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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