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大人那张老脸由红转青，又由青转黑。</p>
他浑身颤抖，指着我，你了半天说不出一句话。</p>
还是知道心虚的。</p>
唯有不明真相的郑季宁，还在为他爹娘和刚找回来的亲姐冲锋陷阵。</p>
「郑晚吟！你怎么敢这么和爹娘说话？」</p>
「都说了当初你和意云姐姐互换，是稳婆的失误，不关爹娘的事！」</p>
郑意云扯着他的袖子，红着脸小声劝：「小弟，别说了。」</p>
郑大人瞪着我：「你真要随秦家人走？」</p>
我点头：「是。」</p>
「好，好！到时候，你千万别哭着求我！」</p>
郑大人拂袖而去。</p>
我也转身就走。</p>
「晚吟！」</p>
郑夫人又唤我：「你若低个头，服个软，我便说服老爷收你做义女，你也不用再去漠北吃苦。」</p>
「不用了，伯母。」</p>
留下这句话，我头也不回地离开。</p>
走出去几步，才听见身后的郑夫人颤着声儿：「你、你唤我什么？伯母？」</p>
郑季宁追出来：「郑晚吟！你回来！」</p>
他腿短，追不上我，我背着身朝他挥手。</p>
「我姓秦，不姓郑！」</p>
我赶着马车去追早已出城的秦家人。</p>
出了上京城不过十里路，我便看到了戴着镣铐串成一条的流放队伍。</p>
秦家人走在最前头。</p>
领头身高八尺的壮汉一见我便红了眼眶，他怒道：「杀千刀的郑世衡，他将你赶出来了？」</p>
郑世衡便是我的养父，我跳下马车朝他笑：「爹，是我自己要来的。」</p>
我爹一怔，后头英气隽秀的秦夫人，也就是我亲娘，厉声呵斥道：「胡闹！」</p>
「你虽是我们亲生，可你做了十七年的郑家人，那就是郑家的女儿，我们秦家的事，要你瞎掺和什么？」</p>
我哥也不复从前相见时的温润，而是凝着眉劝道：「郑小姐，流放不是儿戏，还请回吧。」</p>
「我不回去。」</p>
我摇摇头，坚定道：「我是秦家人，我要和你们一起去漠北。」</p>
「爹，娘，女儿已经和你们错过十七年了，不愿寻回身世后还和你们分隔千里，更何况漠北苦寒之地，此一去或许再难相见，女儿不想留下一生的遗憾。」</p>
趁他们怔愣之际，我又去扶我哥身后的嫂嫂。</p>
她刚刚生产完不到五日，脸色白惨惨得吓人，怀里的襁褓偶尔发出几声猫儿似的哭声。</p>
「嫂嫂，你还能坚持住吗？」</p>
她强撑着点点头，眸光哀伤又温柔地望着我：「晚吟，回去吧，你大好年华，不该葬送在那苦寒之地。」</p>
「再撑一撑。」</p>
我轻拍她的手，揣着一兜子碎银就去寻一旁看好戏的衙役。</p>
我请他们通融通融，让我嫂嫂坐到马车上去。</p>
再请一位衙役上去赶车。</p>
离京不远怕引人耳目，那作为交换便由我来戴上镣铐代替我嫂嫂。</p>
领头的作沉思状：「也不是不行，就是这……」</p>
一锭银元宝被塞进了他的袖子里。</p>
有钱拿，不坏规矩，还能做个顺水人情，衙役自无不应。</p>
嫂嫂出身杏林世家，医术了得，我扶着她上了马车，又将带来的那些益于她和孩子补身体的药材补品交给她。</p>
这才下了马车，戴上镣铐回到我哥身后。</p>
队伍继续行进，我哥回头叹息：「你怎么这么傻？」</p>
我娘寻常再坚毅不过的一个人，如今竟然也落了泪。</p>
「晚吟，是爹娘拖累了你。」</p>
我爹更是频频回头：「吟丫头，回去吧，爹娘知晓你的孝心，可流放不是开玩笑的。」</p>
「你该回郑家过安安稳稳的日子，而不是随我们再回漠北受苦啊！」</p>
我迎上我血缘上的三位至亲关切又悲伤的眼神，轻声道：</p>
「爹，娘，郑家夫妇从没将我当作女儿看，郑意云回去后，那个家里更没有我的立足之地了。」</p>
我在郑家自小便不得宠。</p>
刘嬷嬷告诉我，是因为我生在养父被贬途中，驿站条件不好又害养母吃多了苦头。</p>
所以他们才会待我不似小妹小弟亲近。</p>
彼时养父只是漠北一偏院小县的县令，每月的俸禄加起来勉强够一家人吃喝。</p>
可养母身体不好，小妹又年幼，光是药钱就是一大笔开支。</p>
养父又自暴自弃，不去衙门的日子里就缩在书房伤春悲秋。</p>
我无法，只得出门另寻赚钱的路子。</p>
县令千金的名号说出去没多值钱，限制却多。</p>
幸而我年岁虽小，却天生神力，跟随猎户上山打猎也收获颇多。</p>
还阴差阳错下，抓获了一个鲜卑族的奸细，使养父立下功劳一件。</p>
后来养父因为这件事得到上司嘉奖，重新振作。</p>
我年岁渐长，也不再只满足于打猎，而是开门做起生意。</p>
一开始是皮毛、药材，还有漠北的特产，最后甚至建立起商行，有了自己的车队。</p>
我囫囵说完，我爹和我哥久久无言。</p>
我娘艰难地牵起我的手，摩挲着我掌心的薄茧，语气恨恨。</p>
「畜生不如的东西！」</p>
「把我好好的宝贝女儿换去吃了整整十七年的苦，我却替他们娇养了那个小偷这些年。」</p>
我哥眼眶猩红，哑着声音问我：「晚吟，你一早便有所怀疑了，是不是？」</p>
我点头。</p>
两年前郑家如愿回京，我主动将商行转让。</p>
我朝建国百年来都有五品官员以上不能经商的规矩，漠北不比上京，稍有行差踏错便是万丈深渊。</p>
我不能成为他人攻讦郑家的证据。</p>
我以为我这样懂事，养父母就会像爱小妹小弟一样爱我。</p>
可回了上京，他们待我的态度反而更加苛刻起来。</p>
是什么时候开始怀疑我不是郑家亲生的呢？</p>
大抵是那一次赏花宴，我捡到了秦家公子遗落的香囊。</p>
送回去时被养母撞个正着，她不理会我的解释，只紧拽着我的手腕，惊怒又惶恐地警告我：</p>
「秦家那样的门第，不是你能攀附得起的！」</p>
「你素来心思大，可上京不比漠北，你走错一步，就是害了我们全家！」</p>
她以为我要勾搭秦家公子做妾。</p>
彼时秦家是陛下亲封的将军王，而养父不过一从五品尚书郎。</p>
我那时觉得荒唐可笑，又深感悲哀。</p>
我在他们膝下长大，他们却不知我的品性。</p>
直到次日撞见她对郑意云嘘寒问暖，眸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欢喜与慈爱。</p>
看着她们相似的眉眼，我方才明白。</p>
养母更怕的，是我出现在我哥面前引起他们怀疑，暴露出当年真相，害了郑家，也害了她心爱的长女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