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璘风尘仆仆地赶到法院，已经中午十二点半。入口处的保安以为他是来立案的，摆了摆手说午休了，不让进了，叫他下午再来。</p>
江璘无奈叹了口气，掏出口袋里的手机，屏幕摔得稀碎，好似叠了几张蛛网，估计是动手的时候让哪个孙子给踩烂了。</p>
手机残喘着勉强还能工作，屏幕上的文字却得基本靠猜，江璘在最近通话里找到肖淮号码，拨过去，依旧无人接听，打给周磊也是一样。</p>
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，知道自己把事儿给办砸了。</p>
“代写诉状，应诉答辩，民事刑事，婚姻家事，代写各种法律文书……”法院门口蹲点揽活的大叔给江璘发了张花里胡哨的名片，一张笑脸迎客，“哥，了解一下？”</p>
江璘本来就挺烦的，再看这人头发都没几根，少说也得有四五十，还好意思管他叫哥，气就不打一处来，低喝了句“了解你妹”，吓得对方赶紧夹着屁股跑了。</p>
正在这时，身后响起一阵鸣笛，肖淮的车停在路边，车窗缓缓降了下来。</p>
“你上哪去了？”肖淮见着他就火大，刚想发作，就见江璘后屁股上踏了个鞋印，颧骨、脖颈还有几道抓痕，像是跟人刚打过架。她纳闷问：“不是让你去接周磊吗？你干嘛去了？”</p>
“出了点状况，没接上。”江璘一时不知从何说起，局促地挠了挠鼻梁，“现在怎么办啊？”</p>
“我跟法官申请换了顺序，下午再让周磊出庭，张筱已经去接他了。”肖淮落了门锁，招呼江璘上车，目光盯着他的颧骨，“你那脸怎么回事儿啊？”</p>
江璘原本没注意，冲着倒车镜一照才发现，低声骂了句脏话。</p>
都说打人不打脸，骂人不揭短，姓柳的真他妈没半点节操。</p>
肖淮看他这副狼狈模样，责备的话又咽回去，把车开到附近一家药店，买了双氧水和创可贴，又去一旁的肯德基点了份双人餐，十分钟后带回车上。</p>
江璘见好就收，本着坦白从宽的态度，讲了自己今早刚到小区地库就被柳志强手下打晕劫走的前后经过。</p>
自从上次得知柳志强贩毒，肖淮心里就有芥蒂，觉得重逢后的江璘有太多秘密，两人之间好似隔着一片迷雾，自己永远看不透他，也不知道这人到底还得罪了多少个“柳志强”。</p>
若真老死不相往来也就算了，现在他来给她做事，这么下去她实在不放心，害怕下次再叫他给惹出什么乱子，不好收拾。</p>
两人坐在后排座上，江璘见肖淮始终冷着张脸，捏着棉签给他涂双氧水的手越来越重，再忍不住呲牙咧嘴：“大姐你轻点啊，这是脸……”</p>
肖淮停下动作，把一旁的创可贴丢给他，“你自己弄。”</p>
江璘知道她这是还没消气，今天这事也的确怪他不好。他用手背碰了碰她，软下语气：“欸，我错了，行不行？下次……不是，保证没下次了。”</p>
肖淮睨他，“我能信你吗？”</p>
他大言不惭：“能啊！”</p>
“……江璘，你跟我说句实话就这么难吗？”肖淮终于忍无可忍，“你连我都信不过，是吗？”</p>
四目相对，车里倏然安静的几秒钟里，只有暖风呼呼吹着。片刻钟后，江璘终于妥协：“你想知道什么？问吧。”</p>
“你那时候为什么要查柳志强？”</p>
“为了冯四儿。”</p>
“冯四儿？”</p>
“就是从柳志强手上拿货那个。”</p>
“那为什么要查冯四儿？”</p>
“为了赵馨怡。”</p>
“……”</p>
肖淮一时错愕，没想到是这样的原因。</p>
彼时母亲说赵馨怡多年前就已经遇害，凶手是当时的男友，已经判处无期。她能想象一个完满家庭突然遭受的丧亲之痛，还有这种强烈痛楚在漫长岁月里留下的难愈疤痕。</p>
可她从没想过，亲口讲出妹妹名字的这一刻，江璘的眼里竟有一种悲伤之外的坚定笃然，像是死灰余烬里又重新燃起的一簇火焰。</p>
“小怡过世很多年了，”男人语气平静，却还是别开了脸看向窗外，才缓缓地讲出了那两个字，“他杀。”</p>
肖淮动了动唇，几度想要开口安慰，又都觉得语言苍白。</p>
最后她什么都没有说，只是重新拿起他手边的创可贴，动作缓慢地撕开包装，抬手轻轻扶住男人下巴，示意他转过来。</p>
江璘垂眸看她动作，“你知道了？”</p>
所以没表现出哪怕一丁点的意外。</p>
肖淮淡“嗯”了声，说：“上次回松河的时候，我妈告诉我了。”</p>
女人冰凉柔软的指尖划过脸颊，动作很轻，不似方才。江璘闭上眼睛，头枕着座椅靠背，想起从前他打篮球挫了指头，她也给他抹过药油，指腹很软，肌肤相触，有种小心翼翼的温柔。</p>
“她怎么说的？”江璘问。</p>
“说凶手是小怡的男朋友，判了无期。”</p>
“不是他。”</p>
“……不是他？”肖淮顿住动作。</p>
江璘摇头。</p>
案子过去这么久了，“凶手”早已被判入狱、服刑多年，江璘却仍坚信真凶另有其人。肖淮顿时明白过来，这才是他调查柳志强和冯四儿的真正原因。</p>
她将两片胶布贴好抹平，问他：“有线索吗？”</p>
“警方勘查现场的时候，发现了半枚指纹，不是小怡也不是她男朋友留下来的，移送检方审查起诉的时候，这枚指纹不在卷宗里。”</p>
“半枚指纹？”肖淮有些诧异，“只有这个？”</p>
“还不够吗？”江璘睁眼，灼灼目光看向肖淮，“如果你是被告律师，现场有第三人留下的半枚指纹，够不够你为他做无罪辩护？”</p>
“这是两回事。”肖淮解释，“无罪辩护只需要提出合理怀疑，判定凶手却需要百分百的确信。半枚指纹可能是任何人留下的，小怡的朋友，房东，上一个租客……你要怎么拿这半枚指纹去找真凶？”</p>
“如果还有精液呢？”</p>
“……什么？”</p>
“警方明明提取到了第三人的精液，却解释成小怡男友用捡来的安全套伪装奸杀现场。你还觉得这半枚指纹可能是任何人留下的吗？”</p>
肖淮讶然，一时无言以对。</p>
不论母亲还是当年关于此事的新闻报道，都将案件定性为故意杀人。从没有人告诉过她，赵馨怡死前还曾遭人侵犯。</p>
那一年的赵馨怡只有二十岁。</p>
记忆深处那些早已朽化的破碎片段再度翻涌上来，像是那个关于泥沼的噩梦，拼凑不出一段完整影像，只有身体撕裂的疼痛，钻心噬骨的恐惧和强力桎梏之下挣脱不能的深深无助。</p>
如果没有呼救反抗，是不是就能活下来。</p>
如果不去看凶手的脸，是不是就能活下来。</p>
然后带着这段泥沼里的肮脏记忆度过余生。</p>
像她一样。</p>
恶心黏腻的触感又一次爬上肖淮脸颊、脖颈再到胸口，她能闻见自己身上挥之不去的腥臭，自每一处毛孔幽幽钻出，令人恶心作呕。</p>
一时竟分不清到底谁更幸运，是赵馨怡还是她。</p>
江璘察觉肖淮异样，轻拍了拍她膝盖，后者浑身一僵，下意识并紧双腿，江璘顿觉懊丧不已，恨不得抽自己一个耳光。</p>
干嘛要跟她说这些。</p>
怎么能跟她说这些。</p>
妈的，畜生。</p>
大概车内暖气太足，肖淮有些透不过气，她降下车窗，冷风倏地灌入，吹乱了她的头发，也一点点地安抚下了她的心绪。</p>
“太闷了，有点缺氧。”她跟他解释。</p>
有些刻意，欲盖弥彰，江璘默了片刻，还是点点头附和：“嗯，是有点闷。”</p>
她不再想提起的旧事，他又何必再提。</p>
肖淮看向窗外，昨夜刚下过雪，空气很好，心情慢慢舒缓下来，轻声问他：“你查冯少坤也是为了这个吧？想要他的指纹。”</p>
江璘被猜中心思，也没再遮掩的必要，索性大方承认：“是。”</p>
“想怎么拿？”</p>
“他今天不是来开庭了吗？”江璘语气轻松，似是心里早已有了盘算。</p>
“他来开庭也有警察寸步不离地盯着他啊，”肖淮心说这人真是疯了，也不知道哪借来的胆子，“而且这是法院，你别乱来。”</p>
江璘被她这副紧张模样逗笑：“我又没说我要乱来，不是还有你吗？”</p>
“你不是用不着我帮忙吗？”肖淮小声咕哝，“现在又想起我了……”</p>
那时江璘对调查动机缄口不言，不想让她一起蹚这滩浑水。如今既然已经坦白交代，多个帮手总是好事。何况肖淮身份特殊，想要接触冯少坤，也远比他容易得多。</p>
至于脸皮，江璘最不值钱的就是这东西。</p>
“我之前那就是跟你客气客气。”男人抬手摸了摸脸上那块创可贴胶布，疼得扯了下嘴角，借势使起苦肉计来，一脸可怜巴巴看向肖淮，“要是连你也不帮我，那我只能去劫囚车了。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