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毗邻官道,因此过路者甚少,
官家修的驿站亦早已无人看管,倾颓荒废,浸泡在河畔湿润的气息里。
暴雨将至,
驿中聚了数人躲雨,有走村的货郎、无家可归的乞儿、还有几个挑担牵马的戏班子。均是走江湖讨生活的人,共一匹薄檐避雨,众人生起篝火,围坐一处,
天南海北的胡侃着。戏班子是岭南人,
给人说着杂剧上的故事解闷,
虽是荒僻之所的小小一隅,倒也热闹温馨。
忽然,一阵杂乱的马蹄声靠近,
伴随着粗糙的呼喝声,骂咧声。
驿中数人面色俱是一变,
见多识广的货郎道:“坏了,
是响马。”
陆家庄是旧日的水道枢纽,但因今朝开了运河,至水陆改道,
此处渐渐废弃不用,属官府管辖疏松之地。地处偏僻,人烟冷清,倘若此时遇到响马洗劫,真实叫天天不应,叫地地不灵。
当下,护孩子的护孩子,藏财物的藏财物,胆大的撒腿就跑,胆小的吓破了胆子,瘫在地上,泥似的抖成一团。
慌乱之间,从外混杂的涌入了一帮人,个个手提明晃晃的大刀,神情凶煞,当头那人提着两个人头,还在往下滴着血,就是方才夺门而出的两人。
当下,惧怖至极的尖叫声响了起来。
财资最厚的货郎首当其冲,成了响马的目标。染血大刀附他脖上,恶狠狠的声音:“别让老子催!拿出来。”
货郎面如土色,抱着背匣,颤抖着托出来,语无轮次:“都给大爷,大爷饶命。我活命的东西都在这里,求爷爷给我,给我多少……多少留一点、”
那响马嫌他啰嗦,眼里凶光一现,举刀便砍。
眼见货郎就要命陨当场,忽闻“嗖”一阵风至,那响马似被什么刺中,向前踉跄两步,嘴里鲜血喷涌而出。
倒地之后,背后竟扎着一只峨眉刺,当胸而过,扎了个对穿。
众响马登时躁动起来,循向看去,皆是一惊。只见驿外已不知何时停了一匹马,马上静静跨着形单影只的一女子!
她身姿娇小,与高头大马不甚相衬,身着绯衣,面罩障纱,乌发束于顶,半点装饰也无,唯露出眼角和耳畔凝脂一样的肤色。
单手拿着一只峨眉刺——丝毫无意掩藏,方才的一只就是从她手中刺出的!
众响马岂能容忍?立时丢了驿中数人不管,都朝她去。
响马有十数人,个个都是魁梧汉子,手拿明环大刀。而那绯衣女子却是单单的一个,伶仃马上,手中只有短短的峨眉刺,单看体型,譬如群虎与羔羊,猛兽垂涎咆哮,弹指间就要将“羔羊”撕成碎片。
驿中众人,不禁为这绯衣女子捏了一把汗。
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出乎众人所料。
只见那女子翻身一跃,足尖轻点马背,身子轻盈如燕,竟跃至数丈之高,轻叱一声,袖中峨眉刺倏然飞出,将最近一个响马刹那间刺翻。
马嘶声、惨呼声中,绯衣女子业已登上驿外一棵大树,轻轻的立在了枝上。
胸口微微起伏,冷面如霜,呵斥“还要找死,还不速去。”
她眨眼之间,连刺两人,又兼轻身功夫,身巧如燕,匪徒当中有人喊出“白玉京”,诸人为之色变!
又有人道:“她武器已尽了,撞了树,摇将下来,给兄弟报仇!”
这一声报仇,呼喝得匪徒热血奔涌,又有三五人追了上来,竟试图摇晃绯衣女子的栖身之树。
绯衣女子脚下的树枝开始颤动,她低头看着他们,眼角因愠怒而微微泛红,她摘了一枝枝叶。
此时,疾雨将至。鞭子一样的闪电一刀一刀的劈在山峦间,霹雳呼啸山林,一个接一个炸响在耳边。
不远处的洛水奔涌咆哮。
夏夜的雨凉森森的,带着泥土潮湿的腥味儿。
她手中的树枝约莫一臂来长,上头的树叶被风吹的簌簌的发着颤。
很久很久以前,有人运起绝云负青手,乱红成阵,花瓣伤人。
那一日的情景,随着时间流逝,非但没有泯灭,反倒愈发清晰了。
那个人,像从心里,慢慢流到血液里,最终变成了……变成了自己。
不知是不是湛卢剑意对人心潮的催动之用,那人的影子像与自己重叠了。
所有的一切,像头顶这篇将要下雨的黑天,无所不在,如此强大,压得人喘不过气来。
唯有……唯有胸口流动的气息,还有掌中滚烫的手指。
她垂下了手,冒着再一次眼盲的危险,用潮汐明月诀,调动丹田之间的强劲真气——
……
闪电划过,照亮了驿站,豆大的雨点落了下来。
一地的血,满地或深或浅的痕迹,仓皇四窜的群马,昭示着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恶战。
驿中诸人早已吓得面色煞白,气息微弱,良久,才有胆大些的,去外面瞧瞧状况。
匪徒或死或走,已经散了。
唯有那绯衣女子,尚在廊下躲雨。
这人又缩回了头去,响马固然可怕,然而这个娇娇小小的少女又何尝不可怕?
约莫一刻钟后,那险些命丧刀口的货郎才鼓足勇气,出来对着绯衣女子道谢,他死里逃生,情绪激动,眼里直冒泪水,又是鞠躬,又是磕头。
绯衣女子在她欲磕头时躲开了,问他:“这里是驿站,为何会有成群结队的匪贼呢?”
货郎拭泪道:“原不敢走这里的,这是古河道,官府不管了,这才出了许多匪徒,若不是遇到疾雨,我等断断不敢在此停留。多谢女侠救命之恩,无以为报,些许小礼,还请一定要收下。”
说话间,捧过来一捧米粒大小的珍珠。
绯衣女子只捡了其中一粒,货郎虽还觉不安,但见她神态坚决,再不肯受,只得讪讪的自收了。
绯衣女子重复了一遍:“官府不管了?”又说:“官府管的地方,不至于如此吗?”
货郎道:“可不是么,再怎么,有官府管,总比没有官府管好。”他做流动买卖,走南闯北,见多识广,此时惊魂甫定,心情激动,话匣子也打开了:“咱们都算好,生逢盛世,若生在乱世,那才叫人命如草芥,莫说贼匪了,整村整村的流兵端去也是有的。有些地方,死的人多了,城空了,什么财狼熊罴都流窜出来,见人就咬,剖腹掏心,弃骨荒野,都是有的。”
绯衣女子似乎怔住了,她惑然问:“咱们生逢盛世?”
货郎也惑了:“咱走南闯北,什么也见了。没有人食人,不就是盛世么。”
绯衣女子似是忽然松泛了,笑了一笑:“你说是,那就是的。”
货郎与她谈话,邀请她去里间一同向火。
绯衣女子推辞不去,独自在廊下站了半夜,等雨一停,天还蒙蒙亮的时候,翻身上马,绝尘而去。
……
西京距西陵并不远,走官道的话,快马疾驰,也就两、三日的路程。
苏缨自在河洛府辞别了阿曼之后,为免云公子通过照身帖追查她的下落,特意选了荒郊野外走,一路上遇到几拨流寇、野兽,她内力逐渐恢复,应付此等不在话下。
马的足力又有限,如此过了十余日,才到西陵县。
苏缨遥望苏府,虽是对家中眷念已极,却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在这个当头回家,恐拖累了父母。
拨转马头,信步而走,遥遥的见荒野有一棵大树,树下破烂的酒旗招展,临近一看,竟是陈巴的小野店。
想是过路人少,营生荒凉,店虽敞着门,却没有人招呼。
直到苏缨勒马停了下来,马嘶声中,眼皮耷拉的陈巴才打着哈欠走出来。
“打尖儿?住店?”
苏缨面罩障纱,连日赶路,风尘仆仆,坐骑不过寻常良马,百里奔波,便累的无精打采。
陈巴一见,指指马槽边的牌子。上面张牙舞爪的错字写着“本店不寄养马匹”。
陈巴道:“先说好,打尖儿住店都好,只别让我给你养马。”
苏缨疑惑:“我记得上回我来,还没有这牌子呀。”
听是个回头客,陈巴小眼睛一睁,细细打量起她来。
苏缨掀开面罩,他登时恍然大悟:“原来是你!”
总算是个二回客,陈巴态度立刻热络起来,一面给她牵马,嘴里骂骂咧咧的:“还不是燕老二那个臭驼夫,你见过的。他把那匹马扔我这儿,才给我二钱银子,人就不知哪儿去了。马又能吃,早吃了不止一两银子了,老子到处找他都找不到,直娘贼的,明日就把它拖去市上卖了。”
苏缨又惊又喜:“追风?“
“呸,追它娘的风,追老子的钱,催老子的命。”
苏缨走到后院去看,果见燕无恤的追风游荡在槽边。陈巴嘴里说的凶恶,却也没虐待它,皮毛水亮,双目炯炯有神。
苏缨便道:“你横竖都要卖了,那你卖给我成不成?”
她说话间,摊开手掌,白莹莹的五指中间,躺着一粒圆径寸许的金珠子。
陈巴大惊失色:“你别是劫了哪个富贵人家罢?”
苏缨不答,神情诚恳,瞅着他。
陈巴看着那金珠子,双目泛光,恶狠狠的,恨不得拿眼睛将它“吞”下去。
然而,犹豫后,他竟道:“不、不行。这是燕老二家里留给他的念想,多……多少钱我也不能卖给你。”
第81章
诉来路踽踽独行
苏缨没料到陈巴看起来俗气市侩,
竟能忍住金子的诱惑,也不肯将白养在这里吃草的追风卖给她。
需知,
这一粒金珠子,
足够他一整年不开张了。
先是惊讶,又感到疑惑:“燕老二……家里?留给他的念想?”
陈巴此刻还在看着金珠子,
目光钩子一样的,脸色也不是很好,像说完了自己也后悔,
然而他并没改口:“是啊,燕老爷子生前送给他的小马驹……跟着他一起长大的,他家统共就这一点念想,我卖了容易,他哪里再找来?”
陈巴忽然皱了皱眉:“你怎么老问他?”恍然大悟:“是了,
上回的上回,
你们两个人一起去的西陵,
莫非你真的跟了他了?”
苏缨微微垂首,不答。
陈巴搓着手说:“我就说,上回燕老二来找我喝酒,
跟个怀春大姑娘似的,一脸心事,
满口胡话。倘若你……你真嫁了他,
这马我便答应卖给你!”
终究是未出阁的少女,被他”跟啊““嫁啊“说一通,苏缨面上微红,
白了他一眼:“我……我若嫁了他,这就是我家的马,你还要卖给我?”
陈巴讪讪然:“这不……也吃了我家不少草料么……”
苏缨道:“这颗金珠子给你也可以,你要告诉我,燕老二家里人现在怎样了?”
陈巴满口答应,道:“都死绝了。”
他生意也不做了,请苏缨店里坐,擦桌擦椅,殷勤伺候。将酱的肉切一盘上来,又倒了些店里的酒。做这些事时,满嘴里絮絮叨叨的说:“实话跟你说,燕老二若不是家里坏了事,那也是个官家子弟,现在在西陵,那豪富之家苏家的独生女儿都娶得。”
苏缨自幼就在西陵,是个土生土长的西陵小姑娘,却从不曾听过燕姓的名门。
陈巴解释道:“看你的年纪,那也是你两三岁时候的事了。燕老爷子——也就是燕老二的爷爷,从前是在朝中做官的,后来辞官回家了。他们家是书香门第,听说上数多少代祖宗,还是那个书上说的燕什么南?横竖又清又贵,大家都很尊敬就是了。“
“燕老二爹妈死的早,他爷爷养的他。坏事要从十几年前说起,那个时候不知兴什么典,官家到处搜典籍,西陵这里也不例外。”
陈巴边想,边说:“地方官么,这不一下子就想到了燕家,他家世代诗书,家里杂学旁收的,典藏不少,都说要交出来。燕老爷子不肯,不肯也就罢了,千不该万不该,他不该推说典籍都随祖宗葬了。那时候的西陵父母官,说来现在也是个名人,墨家的墨老爷子你知道吧?他带人掘了燕家的祖坟,燕老二的爷爷不堪受这种辱,就自己一根绳子了断了。”
苏缨一惊,如惊雷炸响耳畔:“墨……墨信芳?”阿尧的爷爷?!
是了,墨家虽然与自己家自小交好,可是阿娘从来都说,他们家以前是做官的,和自家不一样。
后来某一年后,大家交情就淡了,焉知不是出了这个事情的缘故。
欺负孤老,掘人家祖坟,间接逼死人,平心而论,若是自己知道友人做出这样缺德伤阴骘的事,不管为了什么,也断断不会和他再来往了!
这边苏缨既惊且怒,陈巴语气却平平的没甚么波澜:“可不么,就是那墨信芳墨老爷子,现在许多人都知道的,官老爷,从前当官时官威大的很。”
苏缨问:“燕老二知道是他干的么?”
“知道啊,怎么会不知道。”陈巴笑道:“燕老爷子死了,坐实了瞒报的罪名,家产尽数充公,因为说是祖坟藏典,就连祭祀的田地都收了。那些人狠心短命的,不管燕家是不是还有个年少的孙子,管他什么死活,就赶了出来。燕老二也是惨,一个矜矜贵贵的公子哥儿,转眼混得和我这孤儿一个样,偷捕雀儿才能吃上一顿肉,我俩就是那时候认识的。”
苏缨闻此,双眉微蹙,目有怜意,下意识道:“他……他怎么长大的,饿过不曾,冷过不曾?“
顿了顿,又觉得自己这话问得太多余。
陈巴抚掌而笑:“怎么没有饿过肚子,一年到头,也不知能吃饱几次。你且慢心疼他,这厮到底是个狠角色,混得比我好多了。那几年,他天天晚上不睡觉,不知对着些布片竹片子鼓捣什么,我总是吃也吃不饱,他力气倒不小,三天两头能扛些兔儿什么的来卖。后来有一天,他对我说要去给爷爷报仇。”
听到此处,苏缨恍然大悟,想来燕家是藏了典籍的——燕家如果是书法世家,誊录抄写,必有典库。其中有一二册武学典籍也是可能的。这些东西没有落入官家之手,而是被燕老爷子藏在他孙儿身上了。
想来青阳子传授他的时候,他本就是有武功在身的。
只是青阳子正逃离追杀,时间紧迫,没有察觉。
这也是为什么,燕无恤传了湛卢剑意给自己,却依然武功盖世的缘故了。
恍然大悟间,听陈巴又道:“我寻思这厮疯了不成,毛都没长齐整就敢去找官家报仇。谁知他去山中几天,扛下来一只山猪,给屠户换了把解骨刀,朝墨家就去了。”
“我是足足提心吊胆了好几天,就怕官府来人拿我,说我知情不报,也是共犯。等了三天以后,他怎么去的,就怎么会来了,对我说‘他也有个孙儿’,把解骨刀一扔,就此不再提报仇的事。”
陈巴长叹道:“我是后来才听说的,墨家老爷子也是受了上头的严命,拿不到典籍,全家都要遭殃。我猜,燕老二怕也知道了,所以才难以下手吧,说白了,谁家爷爷不是爷爷,谁家孙子不是孙子?他要保护自己孙子,害了你爷爷,你能怎么着?你说这事能怪谁去?咱们平头老百姓,到最后不都只能怨自己倒霉么?”
苏缨闻罢,心潮如涌,久久不能平复。
在她记忆里,燕无恤和阿尧是有过几次接触的,最初为了救她,是阿尧去梨花巷找燕无恤通风报信。
后来在太初楼,阿尧遭难,自己去救。
燕无恤也一直在旁,并无表现得有半点异色。
如今回想,却觉得魂思震荡,上下难安。
陈巴见她虽障着面,然眉目之间,又惊又怒,又哀又怜。一时,竟也被惊住了。
他有些感动,又有点不自在。渐渐收去有些玩笑的神色,神情复杂道:“你莫告诉他我都跟你说了,他定不愿意旁人探听这些的。我也命苦,生来就是孤儿,但我不一点也不喜欢旁人可怜我。”
陈巴自己都不喜欢,更别提燕老二那个,遇着什么事都自己吞,看似宽豁,实则自矜自傲至极的人。
倘若自己一席话,惹得他的红颜知己可怜他,却是大大不妙了。
苏缨道:“你放心罢,我只敬佩他,哪会可怜他呢?“
燕无恤不需任何人可怜,他身出名门,一身傲骨,怀揣典籍,又传承了湛卢剑意,武功盖世无匹,世上罕有敌者。
想必,也就是因为这个缘故——