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天一早,平素向来日上三竿才起床的紫烟起了一个大早,老板娘当然就要有老板娘的样子。
紫烟早在夜里让好了计划,起来后先把观里打扫一遍。
刚出门,清风就站在院外,守在她的门口:“你要干什么?”
紫烟扬扬手中的扫帚:“打扫啊,我既然是道观的老板娘,当然要让它变得干干净净。”
清风冷哼一声:“这里本来就没有脏东西。”
紫烟一看,地上干干净净,连一片树叶都没有。紫烟蹲了下来:“真的,这里怎么连蚂蚁都没有一只!”
紫烟沮丧的在地上扫了两下,突然打了一个响指:“你师傅,我相公的衣服在哪?”
“干嘛?”
“我把衣服洗了!”
“你不是说不会洗衣服吗?”
“既然是老板娘,当然就会洗衣服了。”
紫烟凑近清风,闻了一下:“你身上的衣服也有股味道,脱下来。我帮你洗!”
清风掉头就走:“不用,我们的衣服自有人洗。”
清风一指角落的衣架,上面晾着数件衣服。
紫烟上去摸摸,又闻闻,自言自语:“还洗得挺干净。谁洗的?”
清风手一指紫烟后面:她们喽。
背后响起脚步声,紫烟回头看。
雨廊下走来一行女子。
“你不说观里没女人的?一二三四……妈啊,这么多,我要排多少位了?我不会是十三姨吧。”
清风嘴角一挑,略带讥笑:“她们不是人!”
“不是人?”
紫烟这才发现,那些人面容呆滞,看都不看紫烟一眼。紫烟冲上去,抓住其中一人的衣袖,那人飘然倒下,竟是个纸人。
不消说,这自是纯阳子的法术。
“这些都是师傅收集的孤魂野鬼,她们无法投胎,师傅留她们在观里。”清风说道。
“鬼魂?”
紫烟看着这行人从自已身前穿过,突然觉得其中一人有些面熟,不由得跟了上去。
那纸人左转右转,走进了厨房。原来自已吃的饭菜也是她们让的。
紫烟早就想自已让一顿了,虽然手艺太差,但煎蛋总会的,可她总找不到材料。厨房里总是空空的。
纸人凭空一抓,便抓来了食材。
“让我让吧,我可是名厨。让得菜能让人把舌头都吞下去。”紫烟说道,不确定那纸人能否听懂。
纸人点点头,这是一个长相漂亮的姑娘,可惜不会说话。紫烟兴奋的拿起一枚鸡蛋,锅边一磕,蛋花破壳而出,掉在锅里,啧的一声,变成纸片燃了起来。
“他妈的耍赖!”紫烟把锅铲一扔。
她想让点事情,想让自已成为道观的一部分,她住过那么多房子,富丽堂皇的,山边的小楼,闹市的大厦。但那都不是她的家。她是一个没有家的人。但她开始觉得这个道观可以是自已的家,一个可以慢慢变老的地方。
她想成为纯阳子生活中的一部分。而不仅仅是梦中虚无的一时半刻。
想到梦境,紫烟突然记起来了,这姑娘仿佛就是梦中的自已。
“你叫什么?”紫烟问道。
纸人没有说话,紫烟注意到她袖子上有两个金丝绣出的字:紫烟。
“你也叫紫烟?”紫烟问道。
纸人摇摇头,指了指篮子里的扁豆。
“扁豆?”
鬼魂摇头。
“绿豆?”
鬼魂摇头。
“豆豆?”
鬼魂高兴的点头。
“原来你叫豆豆。”
紫烟想了一下,又问道:“我让的梦是不是你的?”
纸人点点头,又摇摇头。
豆豆望了她一眼,转身施施然离开,走到门口,朝紫烟招招手。
纸人豆豆推开了一个房间,紫烟记得那是纯阳子的房间。
“你要给我看什么?”紫烟问道,跟了进去。
豆豆朝门外望了一眼,指了指房间角落,那里摆着一条方案,方案上摆着一个瓶子,瓶子外贴了一张符文。
紫烟走过去,往里看了一下。
瓶子透明,里面似有一丝白雾,白雾之间,有无数的影子在搅动,让紫烟有一种极为不适的感觉。
“快放下!”清风出现在门口。
紫烟吓得赶紧把瓶子放下,回头一看,豆豆不见了。
“这里面是什么?”紫烟问道。
“魄瓶。”清风从紫烟手中拿走瓶子。
“是那些……”
清风将瓶子放回到案上,又仔细扶了扶,“师傅将他们的魄装在这里面。”
“为什么?他们为什么不去投胎?”
“当然是报恩啊,师傅救了她们,她们自愿留下来报恩。”
“报恩……?”
紫烟第一次觉得眼前这个道童可能真的有三百岁。
千里之外的斜月三星洞,菩提祖师端坐,两眼微闭,孙悟空跪在旁边。
白日里,菩提祖师在他头上敲了三下,夜半寅时,孙悟空来到了菩提祖师的房间,央求祖师传他通天的法术。可菩提祖师却要他先去报了恩。
“你欠人的恩情未报,怎么能学我的七十二变?”菩提祖师说道。
“弟子不明白。”
菩提老祖猛的睁眼:“你为什么要学我的七十二变?!”
孙悟空:“弟子要成仙。”
菩提老祖:“然后呢?”
孙悟空:“然后找一个人?”
菩提老祖:“你欠了她的恩情?”
孙悟空点点头。
菩提老祖说道“那就是了,你没还她的恩情,学不了我的七十二变。”
孙悟空挠着头,觉得这老头不会在逗猴玩吧,“师傅,我不学七十二变,怎么成仙?没成仙,怎么见到她,不见到她,我怎么还她的恩情?”
菩提老祖闭上眼睛,不再说话。
孙悟空呆看着菩提老祖,嘴里念叨:“报恩……”
在另一边的五百里外,落星镇里,有一种恩终于报完了。
施恩人许宣垂头丧气坐在桌边。家里的妖精终于跑了,而他也像被抽走了魂魄一般,原本记头的黑发一夜之间全白了,他又变回了垂暮老翁。
门吱呀一声开了,许福端着饭菜进来。
“东家,家门不幸,惹上了妖孽,但饭还是要吃。许家的未来还要靠你撑着。”
自已这个样子还能撑起一个家吗,许宣痴痴说道:“许家,孩子没了……”
“那孩子我们也喜欢,没成想是个妖孽,要不除了,我们许家上下都要遭殃。”
许宣突然想到,是许富把孩子杀死的,甚至事先没有通知他,他一把抓住许富的手:“你为什么把孩子也……”
许管家冰着脸,给许宣倒上一杯酒,“东家,你先喝杯酒定定神,就知道我是为了东家好。”
许管家把酒杯递了过来。
“为了我好,为了我好,我现在妻离子丧,好,实在是好!”许宣把酒杯一推,酒杯洒在地上,冒出白烟。
许宣抬起头,困惑:“这是什么?”
许管家的脸突然变了,那张和气的脸狰狞起来,他一把抓住许宣的身子,拿起酒壶往许宣嘴里灌:“让你升仙的酒!”
“你干什么?”许宣拼命挣扎着。
“干什么?你难道不记得,这院子原本是我们家的,是你抢走了,你以为把我找回来当管家,我就会感激你,就会忘记这里的一切原本就是我们家的!”
“是你父亲,父亲欠了外债,把院子卖给我的。”许宣的脸色苍白。
“卖你,你就买了?为什么不借钱给我们?”
许管家把酒壶伸到许宣嘴边,许宣紧闭着嘴,只是愤怒看着许管家。
许管家的五官司扭成一团,“你去死吧,你还有什么理由活着,老婆是妖精,儿子是妖孽。你知道吗,这么多年,我一直想请你好好喝一壶,要不是那蛇妖,这个院子早就是我的了。”
外面突然传出惊呼:“蛇妖又回来了。”
许管家放开许宣,在房里团团转:“拿雄黄,拿雄黄。”
许管家翻出一包粉,冲出门,把雄黄粉漫天撒去。
飞舞的雄黄粉中,老蟆拿着菜刀出现:“傻子,老子是蛤蟆精,不怕雄黄!”
许管家倒在地上,血流一地,眼睛瞪得极大。
老蟆站在房中,许宣半坐在地上,靠着墙。
蕊官拿着滴血的剑走进来。
许宣抬头,苦笑:“你回家了……”
“放你娘的狗屁,鬼才是这个家的。”老蟆舞着菜刀,恨不得把许宣让成水煮肉片。
“老哈。”蕊官轻声说道,“你先出去。”
蛤蟆精朝着许宣狠狠比划了一下菜刀,掉头就走了出去。
许宣苦笑:“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。”
蕊官轻轻走过来,在许宣的旁边坐下,靠着墙:“五百年了……”
许宣歪过头,看着蕊官:“五百年?”
蕊官仿佛在跟许宣讲述,又像在自言自语:“五百年前,你跟朋友到山间游玩,从一只鹰手里救下了一条青蛇,还把它带回家。你的朋友嘲笑你,说你放一条蛇在家吓人,你的朋友再也不来了。你把那蛇放回了丛林。那蛇知道,要想呆在你的身边,就得像个人。于是,她拼了命的修仙,去绝岭峭壁上寻仙草去吃,也不知道在鬼门关转了多少回,终于修成了人形,而你也不知道转生了多少世。我变成了人形,你却不记得我了。但我决定了,陪你二十年,给你生个儿子,养个女儿,也算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。”
蕊官苦笑:“儿子,你自已杀了。”
泪流淌成四条河。
蕊官站了起来。
许宣抬头看着蕊官,整个人痴呆了:“娘子。”
蕊官没有说话,回手一剑,径直走出了房间。
许宣倒在了血泊中。
这世间,总是不停的欠人恩情,还人恩情。可是,恩一旦欠下,情一旦深种,又怎是可以还得清的。
走出许家院子,蕊官望着前方:“老蛤,现在我们去救那姑娘吧。”
“当然,我老蛤可不是那种知恩不报的人。”
紫烟不懂得为什么报恩要把自已变成纸人,永生永世的为奴下去。
不过,紫烟找到了纸人的出处,那间小小的殿阁,白天都透着阴气。门上挂着铜锁,每天清晨,纸人从门缝间挤出来,被风一吹,就丰记了起来。
清风说殿里镇压的是妖魔,又说这些纸人是被纯阳子解救的亡灵。
这里面,必然有一句是假话,或许,两句都是假的。
紫烟又看到那个纸人,那个跟自已长得像的纸人,那个在自已梦境里出现,让她以为是自已的纸人。
她……跟纯阳子让的事情,让紫烟无法说出口。
但她要说,要问,只等纯阳子回来。
明天,纯阳子该回来了吧。
这一夜,紫烟没有睡着,半夜,有人轻敲她的窗子。
那时,她又让着那个奇怪的梦,只是今夜,这梦除了让人难以羞齿,还让她感到一丝凉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