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回到翠采轩属于她一个人的西厢房,找出上午购置的笔墨纸砚和牡丹卷草花纹信笺。另外,还有专程从豫州带过来的礼物,一副她自己绘制形制打造的金镶绿松石璎珞。
两年前,颜姝在豫州短暂结实了一位同龄的姑娘,那姑娘性情温润,话不多,却很喜欢与她一起玩乐。但她只在豫州留了两个月,便回京了。当时两人并不知道以后会重逢,所以颜姝了解的情况不多。
她只知道,姑娘名叫翁荣,京城人士,家中四叔在豫州任通判。虽然翁荣没说过自己家在京中是什么情形,但根据她的言谈举止,想必翁家应当也是底蕴深厚的书香门
旧友
颜姝将专为翁荣打造的璎珞取出来,悉心涂上少量的橙花油,为绿松石保水。
这些颜色浅淡,近乎偏向天水碧的绿松石都是少见的淡色松石。绿松石产量不少,但是颜姝凑够这二十六颗颜色相近的蛋面石,还是费了一番功夫。
翁荣气质清丽、审美雅致,喜爱内敛又有韵味的物品,无关价值。送礼物要投其所好,颜姝准备的这串璎珞不仅符合她的喜好,还很特别。市面上少见用绿松石做璎珞的。女子所戴璎珞或者项圈,饰物多为珍珠玉石、玛瑙宝石等,颜姝想着,若她能找到翁荣,将它送给她,她应当会很欢喜。
她一边收拾着礼物,亲自擦拭装载璎珞的黄花梨雕纹木匣,听连翘讲述今日上午出门办事的过程。
连翘今年不过十一岁,尚在总角。但她自娘胎里就带着几分机灵,人聪明,口齿利落。跟在颜姝身边,识了字又读过书,之前在颜府是出了名的厉害小人儿。
昨天晌午,正是她呵斥两个烧水婆子不专心。
“姑娘,我和赵妈妈把内城都跑了个遍,一路打听,找到两家翁姓官邸。一位住在城南边上,翰林学士。另一位可了不得了,官至宰辅侍郎兼工部尚书,要是翁家姑娘家中如此显赫,我们姑娘在京里就有靠山了!”
正收拾着行李的丫鬟们听闻连翘的话,都停下手中动作,难掩激动。
颜姝怔了怔,握着帕子的手也顿住。
平心而论,颜姝想寻旧友,既是为了排遣独自在京中的寂寞,也是存在几分私心的,这不能否认。多个朋友多条路,如果要说找翁荣什么都不图,那是假话。
只不过,颜姝的心理,还不到连翘说的“找靠山”这么贪心,她也没设想过,翁荣的身份是怎样的。
“你们辛苦了,明天早些叫我起来,辰时初出发去登门递帖。”颜姝将璎珞妥善放好,关闭木匣扣上锁扣,又嘱咐赵妈妈道,“嬷嬷,劳你安排人替我租个小轿去,京里人多,马车出门太不方便。”
她派人去找,只是为了先确认翁家的住址,真要去寻人,还是自己亲自登门拜访更有诚意。若让下人随便去人家府上问,府中有没有叫翁荣的姑娘,未免太草率。所以颜姝早就打算好了,寻着翁家之后,她带着帖子和礼物再去询问,若找着了人,可直接让门房将拜帖和见面礼送到后院去。
这天下午,将带来京中的一应事务都规制好,明日需要穿的用的也都备好后,夜幕昏黑过后,颜姝早早梳洗完毕,上床入睡。
颜姝爱美,讲究颇多,一般没什么要事的平常,她都命人闭门剪烛,早早卧榻。即使睡不着,也要闭着眼睛冥想。夜里光线昏暗,做什么事都费眼睛,倒不如闭目养神,排解一天的劳累。
另外,睡觉可安神补气,养胆滋阴,早睡已是她养了好几年的习惯。她住的院子房屋,一到了天黑就静悄悄的。颜家人都已经习惯了。
翌日,晴光大好。郑氏着人来邀颜夫人一同用早膳时,颜姝人已经出门了。
其实寻常来说,给客人分了独立的院子,有独立的私密性,可以去大厨房取膳,各吃各的。不过郑氏与颜氏投缘,说得上话,家里有客一起用饭显得热闹也亲近。
再者,谢秉安入宫参朝,颜父出门办事,颜淙要去书院,家里只有女眷和幼子,聚在一起也好打发时间。
见来的只有颜夫人,郑氏好心问一句:“臻臻呢?莫不是还没起床呢?”
站在一侧的郑云淑向颜夫人身后看了看,果真没看见颜姝,也没有她身边的丫鬟。她松一口气,却又有点淡淡的怅然。
谢氏知道女儿出门做什么去了,不过事情还没结果,不需要交代得太清楚,所以她只是笼统答复:“我们吃,不管她。她从前有个旧友,也是京中人士,出门寻人家顽去了。”
郑氏点点头,说着“姑娘家就是有二三好友才好”便招呼颜夫人入座用饭。
一旁的郑云淑听闻颜姝在京中有旧识,手里整着衣衫入座,眼睛落在膳食上,却不见神采。她默默地在想,颜姝自幼在豫州长大,竟也有京中的朋友。刚来京中就寻人玩耍,想必是关系极要好的。
可见颜姝朋友之多,关系之广。
郑云淑愣神想着,她那样活泼的人,朋友多是应当的。
另一头,早早出门的颜姝带着丫鬟们,在外面食铺吃了一碗鸡汤浇头面算作早饭。连翘说城南的翁家更近,她命抬轿的小厮先往城南去。
过午不拜,颜姝要赶在午时前将拜帖递上去,如果城南那家不对,往另一家去得留出足够的时间。
大致在辰时末,小轿停在翁家宅院所在的巷口。
颜姝在丫鬟的搀扶下迈步下轿,端着拜帖走近,撞响门钹。这院子不大,四四方方的,门头牌匾只是挂了写有大字的寻常木匾,上书“翁宅”二字。以这家家主的地位,宅院尚不能称之为“府”。
来往的男女老少都忍不住对颜姝投来探究的目光,因为这寻常街巷里,少见像颜姝这样干净贵气的精致人儿。
颜姝
贵客
老阍将拜帖递给门房旁晒太阳的婆子,让她径直送到后院六姑娘的淸音阁。
婆子一听是给淸音阁跑腿办差事,顿时喜上眉梢。因为翁六姑娘是老爷夫人嫡出的,唯一还留在家中的老幺,上面的姐姐都已经出嫁了,只剩她一个,那是捧在手心唯一的心肝。六姑娘人又大方,去淸音阁办事既长脸又有好处。
婆子欢欢喜喜地去了,老阍想了又想,一改之前提防哪家人来攀关系、打秋风的冷淡,背着手出门去,又把那颜家小姐请进门房,唤人看茶伺候。
颜姝听之任之,安静等待。
看门的老少下人聚在墙根,闲话猜测,待会儿这位姑娘会被请进府里说话,还是赶出去。
过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,老阍见到去送信的婆子回来,后面跟着三个仆妇两名丫鬟,急色匆匆而来。
待人走近一瞧,其中一人正是六姑娘身边管事的柳妈妈。派她前来迎接,证明六姑娘对这位客人极为重视。老阍吁一口气,庆幸没怠慢贵客。
哪知,六姑娘对这位颜家姑娘的看重,让这些守在门前的下人始料未及。
柳妈妈召门房送小轿来,命两名仆妇为贵客抬轿代步不说,带着伞的丫鬟还撑伞去门房迎接颜姝,一人撑伞,一人与之说话,殷勤和气。这些都是淸音阁里有头有脸近身伺候的,待颜姑娘与自家六姑娘也差不多了。
这位姑娘到底是何方来客?从前都未曾见六姑娘对谁这么上心过。姑娘性情文静不多出门,所交好友不过一二,这位远地来的客人,倒是与姑娘投缘了,是入了真心的。
颜姝并不知道她待遇特殊,还以为是翁荣客气周到,怕翁府太大,客人走累了、晒得刺目,以为给她的待遇是人人都有的。
送她去后院的小布轿不同于外面的,更小更轻,是这种府邸大宅内部使用的代步。颜姝坐在里面,感觉抬轿的两名仆妇格外尽心,她几乎感觉不到颠簸摇晃。
翁府极广阔气派,从大门抬往后院女眷所居处,甚至途经两处假山花园,另有引的大片池水,种莲养鱼,水景与园景交相辉映,花枝扶疏,移步换景。抄手游廊贯穿其中,沿池而建,青瓦青漆红檀梁,有江南园林的韵味,连角落的云纹花窗都透着一个雅字。
颜姝坐在轿子里看不见,但赵妈妈和连翘全都远远地望了几眼,见识了一番。
这种低调雅致,亲和自然的水乡园林,与颜家在豫州奢靡大气的豪宅有不同的气派。在京中有这样清幽的大院,是世代垒官权贵延续的积累。
因为这一趟有客人乘轿,往淸音阁去的时间,比柳妈妈她们前去门房迎接颜姝的时间要长。
颜姝全程坐在轿子里,想掀帘欣赏翁府风景又忍住了,等到轿子落地停下,丫鬟掀帘来请,颜姝这才动身,略低下头迈步走出。
待她站直身抬眸,眼前是翁荣带着人亲自来院门前迎接的一幕。她清瘦依旧,巴掌大的小脸上生了一双湿润如墨的圆润雾眸,平日安静的时候淡淡的,一笑起来就像只小鹿似的。纵使仆从环伺,她还是一丝架子都不端着。
时隔两年未见,两人从总角少儿出落成及笄少女,身量与容貌都有不小变化,然而四目相对,当年那欢声笑语的一幕幕依旧鲜活明亮。
“阿荣!”颜姝脱口而出曾经的称呼,加快了脚步走至翁荣跟前,“能找到你,真是太好了。”见到她,颜姝之前的种种揣测和担忧霎时烟消云散。旧友重逢,阿荣果然是欢喜的。
翁荣看到来自颜姝的拜帖时,心情已经很是激动了。原以为再也见不到的朋友,来到京城后大费周章寻上门来,这意外之喜不亚于茫茫黑夜滑过飞星,使人耀目一瞬。
待看到颜姝出现,惊喜更甚于刚才的心情。相比颜姝的主动,翁荣牵住她袖口的举动,已经是她难得的外向。
颜姝把准备好的礼物木匣从赵妈妈手中接过来,递给翁荣:“特地为你准备的,快看看。”
两人紧紧贴在一起,一同踏入淸音阁。进入内室后,两人又坐在一张榻上挨着,翁荣打开木匣,眼睛放出惊喜的光彩,当即就取出来,让颜姝帮她戴上。
翁荣还是一如既往爱穿青碧色的裙衫,所以这串璎珞恰好与她相配。戴上璎珞,她又托起嵌在金缀上的绿松石抚摸,越看越喜欢。
翁荣是个不善于表达的人,但颜姝总是能带动她。颜姝笑吟吟地望着她,语调轻快:“幸好你还是喜欢碧色,这都两年了,要是你不喜欢了,我就给你换一个。”
“喜欢的。”翁荣急忙咬定。她望向颜姝,想起两年前两人相识的情形。
那时她随婶娘前往豫州探亲,在四叔家中小住。一日出门游玩,马车在路上与其它府邸的马车卡在胡同处,那马车上的官家小姐不依不饶,是路过的颜姝替她解围。
后来在宴席上又遇到颜姝,两人顺理成章结为相识好友。
翁荣在豫州那段时日,都是颜姝带着她玩,和她的朋友一起,踏青扑蝶、曲水流觞。她们一起喂过蚕,染过布,一起偷喝桂花酒,夜里看过星空,比在这京中自在许多许多。
颜姝性子好,人有趣,和她在一处,没有身份和礼数的制约,翁荣觉得很舒心。并且,颜姝很会照顾她,有时候她不说话,她也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