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张从床垫深处取出的判决书,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静静地躺在小曦书包的夹层里,日夜炙烤着她小小的、不安的灵魂。
上课的时候,她再也无法专心听讲。老师在黑板上写下的每一个方块字,都彷佛会变成判决书上那些冰冷、陌生的字t,在她眼前跳动、旋转、分解,然後组合成一个巨大的、嘲弄的问号。她会忍不住偷偷拉开书包的拉链,用指尖触碰一下那张被摺叠起来的纸,感受着它粗糙而坚y的质感,才能让自己纷乱的心绪稍微平静下来,像触碰着一个残酷的护身符。
她不止一次地,在课间休息那短短的十分钟里,躲到厕所的隔间,将那张纸悄悄地展开,试图从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中,读出一些端倪。
她不认得大部分的字,但有几个字,因为在课本上见过,她勉强能认出来。「人」、「的」、「不」、「是」、「法」。这些零散的、不成句的字词,像海难过後漂浮在水面上的木板,无法拼凑出一艘完整的船,却隐约透露出这艘船曾经遭遇的巨大风暴,和它沉没时的无助。
她最常看的,还是那张黑白的影印照片。
她像是要把照片上阿哲的每一个细节,都用眼睛当作扫描器,深深地刻进自己的脑海里。他那被雨水浸sh、紧贴在额前的刘海;他那件看起来有些不合身、肩膀处微微拱起的外套;他那双空洞得彷佛能x1走所有光线的眼睛。
每一次的凝视,她都会有新的发现,像一个在犯罪现场反覆勘查的侦探。
她注意到,阿哲的嘴角边,有一道细微的、几乎看不见的伤口,像是被人打过,又像是自己不小心咬破的。她还注意到,他伸向机器的手,指关节因为用力过猛而显得异常苍白,手背上还有几道淡淡的、像是被什麽东西划过的红痕。
这些细节,像一根根小小的针,细细密密地刺着她的心。她无法将照片里这个充满了恐惧与无助的年轻人,与爸爸口中那个「贪婪」、「狡猾」的坏人形象联系在一起。
不可能的。
一个人的眼睛,是骗不了人的。尤其是在她这双能看见灵魂颜se的眼睛面前。虽然照片是黑白的,但她却彷佛能从那双眼睛里,看到最深沉的、属於绝望的,宝蓝se。
她拿出自己的画板,决定要做一件事。她要临摹这张照片。她要用自己的画笔,将阿哲当时的样子,将她从照片中感受到的所有情绪,都记录下来。
她没有用黑se的铅笔,而是选择了各种不同层次的灰se蜡笔。她想用灰se,来还原那个只属於薄雾之城的,悲伤的se调。
她用最深的炭灰se,来描绘他那双空洞的眼睛,那里面是没有尽头的深渊。她用带着一丝蓝调的冷灰se,来涂抹他sh透的头发和冰冷的皮肤,那上面凝结着恐惧的寒气。她用混杂了褐se和紫se的脏灰se,来表现他身後那台冰冷的机器和压抑的背景,那是一个充满了压迫感和未知危险的空间。
最後,她在他的嘴角,用红se的蜡笔,轻轻地、小心翼翼地点上了一点点的红。那道细微的伤口,在整幅灰se的画面中,显得格外刺眼,像雪地里的一滴血,突兀而悲伤。
当她完成这幅画时,她自己都吓了一跳。画纸上的阿哲,b照片里的他,更加真实,也更加悲伤。那种被整个世界遗弃的、走投无路的绝望感,几乎要从画纸上溢出来,让看着画的她,都感到一阵心悸。
放学後,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,而是独自一人,背着沉重的书包,来到了学校附近的公园。她找了一个无人的角落,将那张判决书和自己的画并排放在长椅上。
她看着判决书上那些她看不懂的、充满权威感的文字,又看了看自己画中那个充满痛苦的年轻人。
一边是冰冷的、不容置疑的「事实」。
一边是温热的、感同身受的「真实」。
为什麽,它们会如此不同?为什麽,那些大人们,只愿意相信那些印在纸上的字,却不愿意去看一看照片里那双,正在无声呐喊的眼睛?
一个巨大的困惑,像浓雾一样笼罩了她。
就在这时,一阵风吹来,将那张轻飘飘的判决书吹落在地。
小曦赶忙弯腰去捡。当她捡起那张纸时,她的目光,被最上方那几个粗t的黑字x1引住了。她不认得那几个字,但她认得其中一个字—「法」。
在她的认知里,「法」这个字,应该是神圣的,是保护好人的。老师教过,「法律面前,人人平等」。可是,这张写着「法」字的纸,却让阿哲哥哥露出那麽痛苦的表情。是这张纸,把他关进了那个悲伤的阁楼里。
一个可怕的念头,第一次在小曦的心中萌芽。
会不会……是「法」,ga0错了什麽?
这个念头,让她不寒而栗。在一个九岁孩子的世界里,这几乎等於是在质疑太yan会不会从西边升起一样,是颠覆x的、不可思议的。
她将判决书和画都收回书包,彷佛那是什麽危险的物品。她感觉到,自己正触碰到一个她不该触碰的、属於大人世界的、黑暗而冰冷的秘密。
她背起书包,茫然地走在回家的路上。身後,公园里的孩童在开心地嬉笑玩闹,他们的身上散发着各种明亮的、代表「快乐」的橙se和hse。但这些颜se,此刻却再也无法传递到小曦的身上。
她的世界,从今天起,不再只有灰se和彩se。
多了一种颜se,那就是「黑se」。一种深不见底的、代表着「不公」与「谎言」的黑se。
而这黑se,正源自那张本该代表着光明的,写着「法」字的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