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子黄时雨翻过月余,久久不见太阳,今日晨起,雨滴打在窗棂木上。
恍惚间,雁珺彷佛听到一句骂骂咧咧的声音。
是了,这是陈家。
一九七一年,八月夏末,苏北宿云县的陈家。
前院赵婶子骂道:“鬼天气,又下雨,我家小孙女还说老师讲雨丝绣什么青绿长卷,鬼呦,闷死热的,唉!”雁珺在后小间房炕上翻了个身,老四探进头来,看了看她又走出去。
听声音是去了西间大哥大嫂的屋子,应该是去两个小侄子了。
七点多,她起床。
没什么精神,陈雁珺还和平常一样,趴在窗边看雨看天儿。
老四出门前特意又来看他姐一眼,比两个小侄子省心,能自己安静坐一上午。
中午二哥做好饭了,大嫂廖美凤穿了一身红色布拉吉哼着小调走进来,手里拎着一个大网兜儿。
“老二今天做什么饭啊,真香。
”闻着就好吃,她越发得意今天上午自己灵机一动想出的主意。
老二、老四、甚至家里的老五都比老三陈雁珺强多了,屋里屋外的事儿,他们三兄弟都能搭把手。
老二天天做饭,老四洗衣服看孩子,她是嫁到福窝里了,就是有个懒死的小姑子。
廖美凤向后屋扫一眼,她瞅着就生气。
看看看,也不知道那天儿有什么好看的,是能飞上去还是咋样。
陈雁珺感觉到有一道目光扫过,但也不在意,这天到底是怎么形成的?老二跟廖美凤说:“大嫂,中午吃红薯饭。
”红薯饭,顾名思义,有红薯有米饭,陈家的条件不差,陈父是机械厂的八级工人,陈母在纺织厂里,陈老大也在机械厂。
廖美凤看自己头发往下滴水呢,就回了西屋,两个孩子没在家,又被他们四叔带走了。
当她不知道呢,老四肯定是觉得孩子在家吵人,怕吵到他龙凤胎的姐姐,下着雨也把孩子带出去了。
就陈雁珺娇贵,哼,她就看她以后还能不能娇贵的了了。
廖美凤乐得清闲,老四愿意带就让他带呗,有人带孩子给她省事,反正累的是他又不是自己。
“妈妈”“妈妈”两道小奶音传进来。
廖美凤在屋里“哎”了声。
出来先抱抱刚满周岁的老二,又抱抱三岁的老大。
两个肉乎乎的小胖墩,都胖成这样,她男人还说不如他当年呢!廖美凤越想越高兴,陈家吃的好,男人又疼她,她肚子也争气,四年生了两个胖儿子。
“胖小子,看妈妈给你们拿回来什么好东西了?”她回屋从炕柜上拿出刚放进去的麦乳精。
她儿子就是享福的命,“来,妈妈给你们小哥俩冲麦乳精喝,老四、老五,嫂子东西不多,就,你们看……”陈老二目光沉沉,晦暗不明。
老四和才进门的老五赶紧说:“大嫂,你留给两个侄子喝,我俩又不小了,还能和孩子抢口粮啊!”廖美凤:“老四,下回大嫂有好东西第一个给你。
”老四:“行,我就先谢谢大嫂了,走喽。
”他从后面提起老五,荡悠悠玩儿。
陈老五也才十岁,去年在大杂院里的冯家喝过一次麦乳精,可香可甜了。
但是他知道,两个侄子更小,好东西得紧着小的吃,他在四哥身上荡悠悠挺好的。
陈雁珺凤眼从几人身上滑过,然后继续专心听风看雨。
“观黛瓦琉璃雨花,闻吴侬软语卖花声”,她穿越到江南水乡四年了。
她不敢相信,她更愿意认为这是一场梦,梦醒了,她就能回去了。
每一天,她都比前一天更强烈地想要回去,回到爸爸妈妈身边去。
她永远在期待,永远在失望。
廖美凤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,人要是有后眼,她此时绝对不会说出这句话,“这麦乳精可是金贵东西,给我家两个宝尝尝味儿。
”说话尾音上挑。
“不像有的人一辈子也没那个命,摸过麦乳精的罐子都是她天大的造化,二宝妈妈给你放满满一勺。
”说着像是还不够解气,又道:“雁珺啊,你来摸摸这罐子,我还是头一回见着上海‘乐口福’牌子的强化麦乳精呐,大洋铁皮罐子里足足装了两斤。
”陈老四没有一点犹豫,语气不善地问道:“大嫂,你说这话啥意思啊,谁没有那个命,什么就天大的造化了?你说谁呢?”她语气里的讥讽,三兄弟听得清清楚楚。
老四老五欲上前理论,陈老二拦住他们,也深深看着廖美凤。
廖美凤正要解释,外面陈老大和爹妈前后脚走进来。
陈老大:“叔嫂几个说什么呢,这么热闹?”三人肩头都被雨打湿了,陈老二进屋拿出来干毛巾递给爹妈和大哥。
老四也说:“不是穿了雨衣了吗,怎么还湿了,爹妈、大哥,你们快擦擦。
”老五张嘴:“大嫂说……”廖美凤打断他,“没说啥,吃饭吧,爹妈上班都饿了吧?”事情便揭过去了。
陈父从厨房往东屋走,进门时稍微低下头,“雨下大了,出门的时候没小心浇了点雨,我和你妈换身衣服,别担心。
”陈母也点头。
廖美凤把陈老大拽回西屋,两口子靠在门板上相视一笑。
“办成了?”陈老大问。
廖美凤骄傲地说:“那是,也不看你媳妇是谁,我办事还有不成的吗?”陈老大称心了,夸她:“我媳妇真厉害,一会我和爹妈说。
”廖美凤:“行,早说完,早完事,也没几天了,咱们得给人留点准备时间啊,可别说当大哥大嫂的心狠。
”夫妻两个想到什么,笑意更深,消停不了了,闹开了才好,把情分都磨光,爹妈伤心了,也就不会给补贴了。
她爬上炕打开炕柜,让陈老大看,“不仅办成了,人家还给我拿的东西,你看两罐麦乳精,五斤大白兔奶糖,整整五斤。
”陈老大纳闷,怎么还给东西,廖美凤长话短说,给他解释清楚。
陈老大听着眉头紧皱,看着一堆好东西,又舒展开,“行吧,老三也行,就老三吧,要是老二,爹妈得不高兴。
”廖美凤:“就是这么说呢,老二毕竟是儿子,而且人家还说了,是老三的话,再给我介绍一份临时工。
”陈老大更满意了,抱着媳妇亲上两口。
陈老二在厨房喊:“大哥、大嫂出来吃饭了。
”他和陈老四把饭菜都端到红棕色的四方桌上,家里十口人围着桌子坐下。
陈父拿起筷子,“都吃饭吧。
”其他人才动手。
廖美凤抱着二儿子坐在陈老大旁边,用胳膊肘碰一下自家男人,陈老大却没动。
一家人安安静静地吃饭。
饭吃到一半。
陈老大:“我今天早上碰到余……”陈父:“早上上班我和你妈遇到了余干……”两人同时开口,陈家的规矩,父母先说话,陈老大停住,“爹,你先说。
”陈父颔首,继续说:“早上上班我和你妈碰到了余干事儿,催咱们家赶紧把下乡的名字报下去呢,唉!”筷子都停下了,听着陈父唉声叹气的,陈老二想说些什么。
陈老四先开口:“爹,你托关系给二哥找的工作有消息了吗?”陈父:“下乡的人多,找工作的人也多,前两天说有消息了,今天又说不成了,唉。
”陈老二:“爹妈,你们别为难了,找不到就不找了,本来也说好我去下乡的,明天我就去知青办报名。
”他拿起碗扒拉一口红薯饭进嘴。
陈母在陈父身边,歪过头看丈夫一眼,像是于心不忍的样子,陈父抬手抚住她,眼神中的深意让陈母多了几分耐心。
丹凤眼幽深地转了一圈,看陈家人每个人脸上闪过不同的神色。
陈雁珺了然于心,大家都各有心思,是谁心怀鬼胎呢!她静静等着,不急。
陈老四:“爹,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?难道就让二哥这么去下乡?”陈父:“是爹妈没能耐,老二你……”陈老二不忍心父母自责,“爹妈,没事,高中毕业前不就说好了的,你们先找找关系,要是能找到工作,我就留下,要是找不到我就下乡,我已经有心理准备了,我一个大男人,你们都不用惦记。
”老四隔着他三姐拍拍二哥的肩膀。
陈老二回给一个安慰的眼神,“没事,老四,你在家照顾好爹妈。
”有些话,得留在私下说,照顾好雁珺和老五。
他下乡没事,但是不放心弟弟妹妹,一个冷淡不爱说话,一个年纪又小。
陈雁珺看了二哥,又看老四,兄弟两个相互安慰,不知道的以为下乡的是老四呢。
老五快哭出来了,他不舍得二哥下乡,是二哥把他从小照顾到大的,可是更不能让三姐下乡,小小的脑袋就有了世事难两全的感悟。
得失总相伴,可他贪心,只想得不想失,他希望二哥、三姐都能留下来。
廖美凤用胳膊肘再次发力。
陈老大:“爹,我这边有个法子。
”陈母眼睛一亮。
陈父:“啥法子,老大你快说说。
”廖美凤“咳咳”两声,清嗓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