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乌西坠,玉兔东升,桂花挂满枝头,运河边上带篷顶的渡船泊在水中央。
“去吧,出去玩吧。
”二哥轻轻摸着他的头顶。
“小五哥哥,给你四哥留一块,剩下我们一人一半好不好?”把油纸包一分为二,他装了一块半,给老五留了两块半。
“你看到我三姐了吗?”折起油纸包,连桂花糕的渣儿都细心包好。
“雁珺姐姐把桂花糕给了我就出门去了,”小孩子又凑近一步,贴到老五耳朵上,“我偷偷跟上去看到她去河边了,你可别告诉我奶,她不让我去那边儿”。
“那你以后不要去了,去玩吧,我去找我三姐”。
“你去吧,小五哥哥,要小心啊。
”——人人心里都有一本账。
“廖美凤真不是个省油的灯”“你们看见方爱丽那张脸了吗”“陈老大真会装”“那也没有他爹会装啊”“陈老四多好一个孩子,除了学习成绩差,其他哪都挑不出毛病,满院人谁不喜欢,他们家都把孩子逼成什么样了”“陈老二也老实”“咋说廖美凤也是自家人,还生了两个大孙子呢”“这姑娘早晚要嫁出去是外姓人,该是她下乡”众说纷纭,都离不开陈家的事儿!晾衣绳上又多了几件衣服。
前院李家李素萍家住在整个大院的程。
“这能成?”“这回你别找上次那个婆子,去找二门外的廖媒婆,她拿了钱能办事儿,别抠搜,多给些钱,这两天我就叫陈老二来家里喝酒。
不对,就明天吧,明天你准备好饭菜,成不成的就看明天了。
”“听你的,她爹。
”“睡吧不早了。
”门外偷听的李素萍蹑手蹑脚走回去,躺在小炕上高兴地翻了几个滚。
在李家夫妻商量李素萍婚事时,老五陪着他三姐坐在河边有半个小时了,他三姐一句话没说,眼神都没给他一个。
“姐。
”老五稚嫩的声音率先响起。
陈雁珺:“还是小五更好,以后我也叫小五,不叫老五了,好不好。
”他三姐叫他小五,她竟然叫他小五,这句话太好听了。
他姐的嗓音像羽毛般轻柔,拂面而过,在他心中泛起一圈圈彩色的涟漪,名字叫甜蜜。
和下午在家那个用明澈又清脆和父母理论的声音不同,那时她有时候是激动的,有时候是愤怒的,声音里有发怒的颤音,尾音里还带着亢奋。
小五答应道:“好,都听你的,姐,姐你不会跳河的对不对?”他怕他恢复正常的情况只是昙花一现。
陈雁珺闷笑一声,“跳什么河啊,小脑袋瓜里胡思乱想什么?是人太多了,我想偷偷洗个脚,看着她们还在河里洗碗筷呢,我的脚也不好意思放进去了。
”“没事姐,她们还洗衣服呢,还有人洗澡,你洗脚也没事,河里什么都能洗。
”陈雁珺诧异:“家里的碗筷还有菜不会也是在这洗的吧?”她以前根本没关注过这事儿。
“没有,没有,妈和廖美凤是很爱干净的。
”
小五赶紧解释,愣住一瞬,河边还有人呢,“在这里洗也很干净,但咱们家都是院里接水洗的。
”陈雁珺哈哈大笑。
他姐笑了。
以往他三姐不爱讲话,更多时候就是安静坐着看天儿,他观察过他三姐能从早看到晚,还能一个小时不动地儿。
有时候四哥过来讲笑话,三姐就笑笑,四哥看不过去就把人拉出去满大街乱逛。
但昨天和今天他三姐都特别有气势,说了很多话,叫他小五,还笑了。
他觉得姐姐确实是不一样了。
小五:“姐你不生气吗?”陈雁珺想了想,然后说:“也许生气,不过我已经发泄过了,气就消了。
”小五:“姐……”他想说什么也没说出来。
他想问三姐真的发泄了就不用生气了吗,想问她以后都会和今天一样,还是要变回以前那样不冷不热的、没有温度。
陈雁珺:“对不起呀,小五。
”陈雁珺揉了揉他的小脑袋,“让你这么小的年纪就看到这样糟糕的家庭关系,也不知道会不会给你心里留下阴影,我还是感到很抱歉。
”孩子还太小了。
这个时代家家都生五六个孩子,孩子一多就不值钱了,除了吃饱穿暖,父母也顾不上别的了。
小五:“三姐,你是不是恨他们?”陈雁珺:“谈不上了,他们已经不是我在意的人了。
”以前她还可以把他们当成原主的父母一样尊重和敬爱,但今天以后就不是了,比陌生人还不如。
关系亲近的人才会有在乎,而对于陌生人来讲他们做什么陈雁珺都有心理准备,都可以接受。
既不恨也不怨,当然也没有亲情可讲。
陈雁珺:“小五,人最重要的就是高高兴兴地过日子,以后你也是,不要被这些事扰乱你的生活。
”她真怕给这孩子留下不好的回忆,打破他的美好童年。
小五:“三姐,唉!”陈雁珺:“小屁孩儿一个,唉声叹气的干什么?”小五:“我也不知道。
”脑袋里装满了生活的困惑。
陈雁珺:“我们都要好好过日子,小五,跟我一起把脚放进水里,趁着别人看不见。
”太阳晒了一天的运河水漫过脚面,温热的触感在脚底荡漾。
闭着眼等落日越过地平线,红晕在天边散去。
月朗星稀,树影攒动。
陈家东屋用电线吊挂的白炽灯还未熄灭,炕桌摆在正中央,左边一个端起大茶缸子喝水,右边陈父嘴里叼着烟卷。
“陈雁珺狼的很。
”只在陈母面前陈父才能把生气的样子摆出来。
陈母:“她说不下乡怎么整,老大两口子能想出啥办法啊,还真能把那个报名表改了啊?”陈父:“这事我还得再想想,老大两口子哪有那个能耐啊,陈雁珺那是拿着老大两口子威胁咱俩呢。
”“真蠢呢,老大家的啥也干不好,当初就不应该娶她,挑来挑去,这个不要那个不好,耽误了好几年最后老大就挑了那么一张脸,除了长得还行,还有啥拿得出手的。
”
陈母看不上廖美凤。
陈父道:“蠢有蠢的好,这几个又奸又灵的现在咱俩就管不住了,将来够呛指望得上,养老还得看老大两口子,蠢点的才听话,咱们把钱守住了就行。
”陈父也被今天的事打击到了,表面上他还稳得住,但是心里已经翻江倒海。
儿女大了,这几个又都不是憨的,一个比一个聪明。
他得好好想想办法。
——东屋老两口儿琢磨这些事儿呢。
后屋里兄妹四个就陈雁珺睡得早,还做了个长长的梦。
被惊醒了,陈雁珺立刻起来下炕,把身体紧紧贴在墙上靠着,大口大口呼吸,右手抚在xiong口处,黑暗里瞪着眼仔细观察房间里每一处,还是在这里,她心想,和以往每次都一样。
自从穿越后陈雁珺就添了这个毛病,这里的生活像雾里看花水中望月,她清楚地知道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,但是又那么不真实。
人怎么会一觉醒来就全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,灵魂在一个新的身体里,像鬼上身,那么匪夷所思。
生活于她而言是朦胧的。
听着帘子后熟悉的呼吸声,渐渐找回自己。
脑袋在惊醒那一刻是空白的,呼吸不上来后人的本能求生行为就是大口呼气吸气,然后整个人是懵的,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,需要回想。
从熟悉的环境里慢慢找到自己的记忆,这很痛苦,但是无人诉说,她内心就是害怕,她只感觉这个世界是混沌的,没有一丝清明,她看不清。
惊醒后的每一次她都要重新认识这个世界,隔壁的呼吸声仿佛打开这个世界的大门,推开门,才能走近这里的自己。
她是陈雁珺,记住了。
重新入睡。
在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,陈雁珺无数次思考世界是怎样的,想不清楚,上辈子和这辈子穿越是如何造成的,想不明白,甚至她不觉得活着是有意义的。
如行尸走肉般,她并不快乐。
她也不放纵自己,只是对生活不再感兴趣,死亡好像是摆脱这种生活的唯一途径。
她不想再从梦里醒来,然后感受“梦里不知身是客”的孤独。
耻于自己其实并不坚强,内心不够强大。
虚无缥缈的日子是没有尽头的。
她需要陪伴,需要感受到人气儿,不然她会陷入到惊醒后的空白里。
而有了隔壁的呼吸声,能够知道这一切是真实的,她不是一个人,抓住这些熟悉感,才可以一次一次认识到自己是陈雁珺。
一定要有人在身边,什么不做都好,是仇人都行,她需要从旁人身上找到自己是谁的答案。
夜还深,陈雁珺已经再次入睡。
“睡了吗?”老四问二哥。
“睡了,让她安心睡吧,别说话了。
”陈老二回他。
陈老四:“睡了就好,睡了就好。
”他们几个已经听到过很多次雁珺惊醒后下地然后用力呼吸的声音,不知道他们没听到的还有多少次,心里实在心疼,但除了小心呵护也没什么好办法。
她睡觉不轻,一旦进入深度睡眠,就听不到声音,以前廖美凤早上故意弄出很大的声音她都一点听不见,完全影响不到她睡觉。
不过她睡饱了以后,一点声音就能醒来。
为了这个半夜时不时就惊醒的事,他们几个还偷偷烧纸念叨过,请过平安符,给她喝中药,能想到的办法都试过了,就是一点用都没有。
就这样谁能放心她去下乡,再想到白天的事,“二哥,下乡的事到底怎么办?”老四才十五,再通人情世故还是习惯听二哥的。
他知道二哥有成算,虽然平时蔫蔫的不爱说话,但是处理事儿二哥更成熟。
静谧沉闷的清晨被一道鸡鸣划破。
素萍妈从炕柜里翻出个包了有四五层的布包,拿出一卷大团结抽出十五张其他的又放回原处。
十五张分成两摞儿,先用一个牡丹花手绢包了十张,剩下五张大团结用素色手绢包好。
又打开下面的柜门拿出一个铁盒子,里面装的是零钱和票证,数了数,拿走一摞,再用一个蓝白条纹的手绢包起来。
出门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廖媒婆家里。
中午李民富回来,“事办成了吗?”“办成了你就放心吧,那廖婆子是个贪钱的。
我给了她五十,她还能不答应?”
素萍妈成竹在xiong。
李民富:“你跟她说了怎么办事儿?”素萍妈:“说了,就按你昨晚定下的,我都交代好了。
”李民富:“下午你也看着点,别出什么差错。
”素萍妈:“成。
我还给她拿了猪肉白面,就为了这些东西和钱,她也得使出来十二分的力气。
咱们家这个月还有上个月攒的肉票今天都用完了。
”又指着厨房柜子里的菜和肉,“你看我是不是下血本了,自家都没吃这么好。
”李民富点头:“只要能成事,多少东西都值。
晚上你好好准备,也让素萍给露两手,酒买了吧,这个可不能落下。
”“都准备好了,现在就等着晚上你们父女两个的了。
”
素萍妈拿出来白酒给他看。
昨天老陈家吵架的事儿,早已经传到机械厂了。
这片本就是机械厂的家属院,住的大部分人也都是机械厂的工人。
都说陈成山在家被孩子骂的狗血淋头。
但工人们见到的陈父却是笑呵呵的,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。
想看笑话的工人,顿时也没了由头提起。
陈父像一块铁板密不透风,陈老大又请了假。
他带着媳妇从早上出去就没再回来。
方爱丽也请了一整天的假,陈成山让她试着再劝劝。
与父亲不同,母爱更能感化孩子。
谁知道,一大早几个孩子全都跑没影了。
到了半下午,却等来了廖媒婆上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