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末,山林草木渐丰,野花一夜间漫过了村口的石阶。
沈绾近来手头紧,为了给赵老二娘续药,常去山上采草。她识药极准,一看茎叶脉络,便能辨得七八成。虽不敢自称郎中,但村中老少病恙,大都找她。
这一日午后,天色还好,她背着竹篓走入村后山,寻几味常用的藤叶解毒草。
绕过一处旧山神庙时,草丛中忽然传来“咔”的一声。
她停下脚步,目光微敛。
又是几声轻微咳嗽,像是压着嗓子的。
她拨开草丛,果然看见一个人倒在庙后。那人背靠残垣,身上穿着一件墨灰长衫,左肩鲜血已将衣襟染透,脸色苍白,嘴唇干裂。脚边滚落一本书,半页撕碎,被风吹得哗哗响。
沈绾警觉地后退一步。
那人听见动静,费力抬起头,眼神有些迷离。他张了张嘴,低声吐出两个字:“水……水……”
沈绾皱眉,却终究从腰边掏出水囊,递过去。
他喝得急了些,呛咳几声,水从嘴角溢出,沾湿了书页的边角。
“你是谁?怎么会在这山里?”她没靠近,只蹲在一旁问道。
那人艰难地抬起手,指向怀里:“我……我从东南镇逃出来……官差在查‘失印案’,认错人,把我抓了。我是……是大理寺旧属的吏员,名叫苏砚之……”
沈绾心中一动,却未露声色。
大理寺、失印案、错抓人……这些词句,让她脑海中隐隐浮起三年前那场席卷朝堂的风暴。她没问,却将手中药篓放下,从中取出绷带与金疮药。
“你伤得不轻,我给你包扎,但事后你得告诉我,你究竟为何来此。”
苏砚之强撑着坐起,望着她的动作,神情一阵恍惚:“你……你不是村人。”
“你也不是。”她冷淡地答。
她手法极稳,先用山泉水冲净血口,再抹药、上绷带、缠布,每一步都清清楚楚,没有多余废话。
苏砚之咬着牙,硬是没哼一声。
“你若真是大理寺的人,怎么会独自一人躲在这偏山破庙里?”她看着他,“这不是普通官差的逃亡方式。”
他沉默片刻,才低声道:“我原本只是书吏,誊写卷宗。前阵子查库时偶然发现有沈案卷宗编号对不上。我怕惹祸,想悄悄抄下卷尾——谁知被通僚察觉,扣了‘擅改公文’的罪名。”
沈绾手中动作顿了片刻,但并未抬头。
他继续道:“我没改,只是想知道……当年那案子为何连夜结案,连供词都没完整抄录。那晚,卷宗被人火烧,我是唯一被留下的人。”
“你为何跑来这里?”她问。
“我一个表亲曾在此村让过粮税抄录,说这村偏僻、人少、路杂。我原打算躲几日,结果在山上被狼咬了一口……”他苦笑一声,“如今连书都守不住。”
沈绾眼角扫过那本散了半页的书,封面写着《河东旧案录》。
一页页风吹翻起,她忽然看见其中一行字:“沈氏族案,改卷不存,罪状不全。”
她指尖慢慢收紧。
苏砚之已昏昏欲睡。沈绾将他搀起,带回了自已偏屋后的小柴房。那儿不住人,干净也僻静,足够容身。
村中人见她扶了个陌生男子回来,有人私下议论,但她淡然应对,只说“路遇伤人,救命而已”。
夜里,她熬了一锅薄粥,添了姜片。
苏砚之躺着喝了几口,说了句:“这粥比官署的都香。”
她没回话,只将空碗接过,转身洗净。
几日后,他伤势稍好些,便坐在屋前晒太阳,看她为小夭缝衣、为赵老二磨药、为村里老人煮粥。
他问:“你原是让什么的?”
她轻声道:“抄经。”
“手真稳。”
她笑了笑,却没解释“抄经”究竟是哪一类。
苏砚之试探着说:“你若愿意随我回都中,也许能帮我澄清‘沈案’。”
她看了他一眼,眼神平静得像一口枯井。
“你觉得,一个小吏逃出来,一个被烧毁的卷宗,一本残破的旧书,能澄清什么?”
“但我必须试。”
她摇头:“那你也该知道,很多人就是在‘必须试’的时侯死的。”
他沉默了。
她没再说,只转身将门关上。
风吹进来,卷走了地上一角被晒干的残页。
那一夜,她在纸页背后写下:
“苏砚之:话多,胆大,求义不惜命,可信五分。”
她不知道这五分,将来是否能换她一条命。
但此刻,她愿意留下他。
哪怕,只是为了一个,曾试图翻开那被烧掉的案卷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