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明是一张白纸,在萧道余眼中却仿佛承载了他全部的二十三年人生。
从他刚有意识起,周围便是茫茫庄稼地。
他不知自己是谁,不是来历,不知归途,脑海茫茫然,唯有腹中饥饿令他生出活下去的渴望。
步履蹒跚时,他便已经学会了挨家讨饭。
村里共计四十五户,他每家都去过。
那时候他以为,世界也就这么大,直至他溜去学堂,听见了村里的教书先生讲学,他才知道,原来这世上除了山还有海,出了村还有县,县外还有更大的城。
城是什么模样?
教书先生说城辉煌,什么叫辉煌?
他满脑袋疑惑,不影响他继续讨饭。
他逐渐大了,已经能听懂大人们说的话了。
他们说他是被他父母抛弃的,也有人说他父母是逃奴,被人打死了。
奴又是什么?
后来他学会了上山自己找吃的,偶尔能用山里抓到的野鸡去村中换几顿饭,村里的人明显对他态度好了许多。
他就这样,学会了什么叫交易。
后来村里最大那间宅子里,住进了一个小孩。
小孩来的那日,他也远远地看热闹,虽然没看清对方的脸,但是对方的衣服闪闪地晃眼。
他想,这应该就是教书先生所说的辉煌吧!
村里的小孩叫他病痨鬼,说鬼会吃人,大人们叮嘱千万不要和他玩。
可他无所谓,在某个深夜,他爬狗洞,看见了传说的病痨鬼。
说是鬼,却生的一幅人样,看起来跟他一样大,同样的瘦小,笑容和和气气的,还问他要不要一起吃红薯。
他傻傻地点头,和他坐在一起吃红薯。
红薯真香啊!
直至多年后,他都无法忘记那个满月的夜、他终于交到的第一个朋友。他的朋友叫栓子,所以之后他对另一个栓子也宽容许多。
可他的朋友没日没夜地咳,在另一个满月一口气没上来,就那么去了。
他从前很喜欢参加村里的白事,因为他可以大吃一顿。
但是这回,他远远地看着躺在棺材里的朋友,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。
他不想吃他的席。
这真是太奇怪了。
眼睛也湿湿的,嗓子也不受控制地发出声音。
朋友的爷爷发现了他,愣了许久后,问他:“你愿意替他活下去吗?”
他当然愿意!
他以为替‘他’活下去,‘他’就真能活下去,没想到却是他变成‘他’。
在读了半年书后,他终于不是脑袋空空,明白了许多道理,也明白了自己正在做什么,也明白了什么叫‘奴’。
在那一日,他亲手签下那份奴契。
他并不怨恨萧爷爷,因为是他给了他第二次生命,让他不仅能吃饱穿暖,还能读书习字。
他本应一辈子窝在乡野山林的命,因萧家而改变。
所以他一直努力地读书,向上爬!
为了不漏出破绽,他亲自烫掉了腿上的疤。
日后,即便有人打探出过去那名流浪儿的特征,也拿他没有办法。
他尽心尽力,苦心经营,终于能站在金殿之上。
日后年年祭祖时,他也算给朋友和萧爷爷撑了脸面。
可假的就是假的,终有一日会被戳穿。
亦如此刻!
他不甘心,可又能怎样?
……
萧道余闭上眼,似是卸力般拿出那张白纸,展示给众人观看。
怡王见状,眸光危险地闪了闪,从怀中掏出另一张发黄的纸,“其实盒中之物,在这里,孤怕这贼子将其毁坏,这才偷梁换柱。”
他当着众人面展开纸张!
赫然是萧道余卖身萧家的卖身契!
满朝文武哗然!
有人率先开口:“卑贱的奴才怎能当官?”
“速速遣回原籍!”
“他主家没了,他算作祖产,应充入萧家族内!”
萧道余听着议论声,一言不发。
严理见状喝道:“此卖身契可有官府凭证?”
怡王轻笑,“这就是你们需要调查的事了,孤只是来送个信。”
“既如此,就将萧道余暂且收押,等调出官府文书再议。”季炀这一番话,明显是想再保萧道余的意思。
抱团的几个世家互相看一眼后,廖国公站出来,“陛下,萧道余一事人证物证俱全,却时至今日都未曾拿出一个结果,臣恐天下百姓非议朝廷办事不利。”
这两年,以萧道余为首的寒门新贵,一直隐隐压士族一头,如今有一个彻底将萧道余按死的机会,他们可不会轻易放弃!
季炀无悲无喜地注视着廖国公的头顶,“那也比弄出冤假错案强。”
他不再理会这群人,直接问怡王:“你身份未明,就一直自称‘孤’,乃是大不敬。”
怡王成竹在胸,“陛下可随意试探。”
若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,证实怡王就是真正的怡王,那他便可借机再入朝堂。
若季炀就此退去,也间接证明皇帝心虚。
无论季炀作何选择,都是怡王胜。
季炀凝视着他志在必得的双眸,温和笑笑,“朕当年与皇叔一起泡汤时,曾无意中瞥见皇叔右侧股间有一颗黑痣。”
“来人!带此人去检查!”
怡王的笑容僵在脸上,他股间根本就没痣!季炀就是在瞎编!幸好他还有后手!
怡王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卷明黄圣旨,“当年陛下亲封孤为摄政王!难道陛下忘了吗?”
无论如何,圣旨做不了假。
尤其是此刻,季炀正在试图保全世家最讨厌的平民……不!连平民都算不上!是个低贱到尘埃里的奴隶!
当下,以廖国公为首几名勋贵老臣纷纷站出,“恭迎怡王归京!”
“怡王大难不死,必有后福啊!”
站在一旁的严御冷笑,这群人还算有脑子,没有直接称其‘摄政王’!
……
七月初一。
端朝发生了一件大事,已经死去两年的摄政王,还魂了!
听说这件事时,季祯正捂着耳朵在府中奔跑,沙洛穆追在其后,“你们端国人不是最注重承诺吗?”
他一把拽住季祯的后衣领,满脸委屈道:“你为何说话不算话?”
他等着季祯承诺的‘宠幸’,已经等了好几日!
季祯崩溃大喊:“你懂不懂什么叫反话?”
沙洛穆目光单纯无知,“话反叫么什……种这?”
季祯:“……”
他赢了!
正无言间,咖啡将画好的怡王画像呈了上来。
季祯问沙洛穆,“说正事,这是给你解药的人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