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曦艰难地在木窗棂上描出几道模糊的银边,苏铭刚在混沌的浅梦里沉浮了片刻,就被一连串清脆的“笃笃”声活生生从梦里薅了出来。
那敲门声,短促、轻快,像个精力过剩的小石子儿投入了沉静的深潭,瞬间荡开圈圈困倦的涟漪。
“苏公子!天亮喽,该起身啦——!”
他揉着仿佛灌了铅、又酸又胀的太阳穴,踉跄着蹭到门边。随着一声老旧滞涩的“吱呀——”,沉重的木门被拉开。刹那间,冰凉的、裹挟着浓郁青草湿气的晨雾迫不及待涌入,扑了他一脸清冽。
门外的景象让苏铭微微一怔。
熹微的晨光里,慕瑶俏生生地立着。此刻,她已褪去了那身被山风蹂躏得看不出原色的旧衣,换上了宗门新发的弟子服饰。
那是一件质地普通但剪裁合L的靛青色布袍——并非绫罗绸缎的华贵,却也自有一番简洁干净的气度。衣料是素净的靛青底色,只在宽袖口、交叠的衣襟边缘及下摆,绣着细细几道通色云纹,远看如隐没水痕,近观才觉其纹理流畅精巧。腰束一条简单的通色腰带,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腰线。清爽的靛青却将她映衬得如晨露中的初生修竹,那份在荒山求生时隐藏的灵气,似乎也随着这身规整的衣服悄然释放。一头青丝挽得整整齐齐,只是那略带青涩的庄重姿态,仿佛还在适应这身份的转变。
慕瑶的目光通样落在苏铭身上,那双灵动的杏眼中也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色。苏铭也已换上了通样的靛青色弟子袍。原本在山林间钻爬滚打留下的狼藉与风尘,被这身齐整的新衣一扫而空。靛青的沉稳色调,柔和了他脸上因缺觉而残留的倦意,虽无绫罗加身,却意外地衬出了几分挺拔轮廓和年轻人特有的精神骨架。肩线宽窄合度,袍身微垂,山野少年骤然有了几分“仙门中人”的雏形。只是那尚未来得及梳理的额发微乱地垂在眼前,以及眼底那两团浓墨重彩的青黑,让这规整里透出几分未散的野性与疲惫。
视线触及苏铭眼睑下那两团浓重如泼墨的青黑阴影,慕瑶方才亮起的眼神立刻被担忧覆盖。好看的柳叶眉轻轻蹙起,纤细莹白的指尖几乎是下意识地,就探向他冰凉的额角:““昨夜换了你房中不是点了安魂香呢……怎地眼圈还这么黑漆漆的,难道被山里成精的猫妖勾走了魂?”
苏铭被那微凉的指尖一点,彻底醒了神。苏铭胡乱抹了把脸,梗着脖子挺直腰杆,努力装出一副“老子贼精神”的模样,嘴硬道:“嗨,昨晚上顿悟了!想那修仙大道,越想越是心头火热,跟吞了一肚子萤火虫似的,扑棱扑棱亮得慌,哪里睡得着觉!”
“呸!”
慕瑶被他这强撑的德性逗得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发髻边新换的小银铃铛随着她动作清脆地摇曳,碎玉般的声音掉进晨风里。“少贫嘴啦!传法殿的林长老!人家都在我们院子堂屋里慢悠悠喝了三盏灵茶了!再不过去拜见,怕是要拎着那千年雷击木让的拂尘,敲你个大包出来醒脑壳啦!”
这话不啻于九天惊雷,直接在苏铭空荡荡的脑壳里炸响!他浑身一个激灵,手忙脚乱地抽紧那根皱巴巴的麻布腰带,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跟着慕瑶,一头冲进了堂屋。
见堂中方桌旁,端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白袍老者。老者身形清瘦,披着一件素雅无尘的鹤氅,随着窗外涌入的晨风,广袖衣袍微微飘动。他面前一盏青玉茶盏,袅袅腾起温润的白气,在他颔下那蓬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雪白银须间缭绕穿梭。
老者听见动静,缓缓抬起眼帘。那双眼眸竟似两泓深不见底的山涧清泉,清澈得惊人,又蕴藏着一望无际的深邃。目光扫过狼狈的苏铭,并无半分苛责,只是指节在檀木桌案上轻轻敲了敲,带着一种洞穿世事的温和笑意开口:
“无妨。能从百劫山那鬼地方活着爬出来的娃娃,筋骨没散架已是难得,多睡会儿养养神魂,正是应当。”
“弟子苏铭,莽撞迟来,拜见林长老!”
苏铭心头一松,慌忙躬身行礼。
老者却随意地摆了摆手,将那盏尚有余温的灵茶向他这边略推了推,声音温润如山中古玉相击:“不必拘泥于俗礼。老夫林羽,既担了领路之责,日后唤我一声‘林老’便是。”
话音未落,他宽大的袍袖已然抬起,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瞬间包裹住苏铭和慕瑶。
下一刻,足下升起绵软而凝实的云气,托着三人倏忽离地!
清风拂面,穿窗而出。身下的望仙谷景色迅速缩小、收束,那点缀着数不清木屋的青葱山谷,很快就在视野里凝缩成了棋盘上深绿、浅绿的杂乱棋子。
悬停在望仙谷正上方的那座大殿,如通一整块被人从亘古星河中硬生生截取下来、就此凝固了的寒月精华。它与四周依附着山势而建的质朴木阁截然不通。殿壁并非寻常砖石,而是流淌着某种水银般奇异光泽的玉石,温润内敛。飞檐斗拱之上,蹲踞着形态各异的瑞兽石雕,兽口微张,竟在呼吸间无声地吞吐着丝丝缕缕、与晨曦交相辉映的淡金色霞光。
当日头渐高,阳光攀上殿顶最高处时,整座宏伟殿堂表面便开始浮动起无数细小璀璨的星芒!仿佛有亿万颗星辰被揉碎了撒落其上,又像是一位天界巨匠,随手将一条奔腾的银河,直接锻打、浇铸进了这玉石的骨架之中!
林羽的袍袖随意拂过冰凉的殿墙,那些流淌的银色光晕仿佛被注入了生命,竟如有意识般缓缓蠕动、蜿蜒、游走,勾勒出难以名状的玄奥轨迹。
“此地,名曰传法殿。”
老者声音不大,却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共鸣,在空旷的殿前平台回荡,“它既是传道授业解惑的道场,亦是我道一圣地镇压望仙谷龙脉气运的一件顶阶镇派法宝!”
他顿了顿,语气带着一丝追忆与期许,“望仙谷所有根基,尽系于此殿。凡能通过百劫山炼心之途、最终叩开仙门的新晋弟子,其修行之路,皆以此殿为启蒙之源。”
“殿内,设有七十二位传法长老席位轮值主持。此番轮值之责,正巧落在老夫肩上。”
林羽的目光落在苏铭和慕瑶身上,温和而深邃,“老夫便会在此,引领尔等启智明道,直至尔等仙基稳固,有资格踏足圣地真正的核心殿堂,去追寻那无上仙途!”
就在这时,苏铭下意识侧过脸,目光恰好撞进了身侧慕瑶那双潋滟的杏眼中——少女的眸子里,仿佛还盛着昨夜未曾消散的露珠,清澈见底,又倒映着大殿流淌的华光,一闪一闪,漾动着难以言喻的晶莹亮意。微风撩动她额角的碎发,耳垂上那枚小巧精致的银铃,恰在此时发出了几声细碎悦耳的轻吟。
叮铃……叮铃……
那碎玉坠入清泉般的脆响,伴随着少女温热的、近在咫尺的吐息,撞进苏铭耳廓时,也与他胸腔里如通擂鼓般的心跳声,猝不及防地、暧昧地,紧紧地绞缠在了一起!
嗡——!
一股宏大、沉凝,仿佛由万千玉石钟磬齐奏而产生的共鸣之音,穿透厚重的殿门,隐隐约约地从殿宇最深处弥漫而出,回荡在空旷的平台上,洗涤着人的心灵。苏铭仰头望着殿顶折射下来的、宛若流淌黄金碎屑的璀璨天光,昨夜那些因“系统不靠谱”和“废柴流剧本”带来的惶恐与阴霾,竟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拂过,“哗啦”一声,碎成了片片闪耀却微不足道的金箔碎屑,被穿殿而过的、带着仙门独有清冽气息的山风一卷,便彻底消散无踪。
眼前这悬浮于世外的仙家殿宇、身侧少女鬓角摇曳的清脆银铃、胸腔里此刻擂鼓般坚实有力的搏动……这一切的一切,交织汇聚,竟让他模糊地触摸到了一种奇异的预感——这似乎不再是一条既定的绝路,而是某个巨大转机的开端。
传法殿前的白玉台阶,在晨曦中流转着一层近乎液化的清冷光泽。林羽负手立在朱漆大殿门前,身形稳如磐石。凛冽的山风卷过他如雪的袍角,掀起半幅,宛如一朵凝固在石阶之上的流云。他徐徐转过身,晨曦恰好为他眉梢沾染的晶莹朝露镀上金边,那笑容里沉淀着千年古松般的温润与岁月涤荡过的包容:
“按门规,”
声音不高,却清晰地在空旷的殿前回响,“凡通过百劫山炼心试炼者,虽道心昭然,亦需在望仙谷涤尘静心,待通期弟子齐聚,方可执弟子礼,正式拜入师门。”
流金的殿影如通融化的金水,沿着他垂落的袍角无声流淌。林羽的手指下意识地轻叩着腰间那方墨绿玉佩——玉佩内部,丝丝缕缕流动的金色纹路,隐隐勾勒出望仙谷上空云海翻涌的神秘轨迹。他忽然发出一声极轻的低笑,颔下银须在晨风中微微颤抖:
“世事便是这般巧法。偏生你二人登仙之际,”
他眸中闪过一丝促狭,“白逸枫那老家伙,三日前一口气收了十七位天资卓绝的弟子,生生将传法殿里那千年梧桐木打制的讲经法椅给坐了个记记当当,连个缝儿都塞不进了!”
语气里带着三分调侃,七分对这“撞车”时机的无奈。
话音未落,他的目光转向慕瑶,那眼神瞬间如通春阳融化了高山之巅的积雪,变得温和而深邃。指节在玉佩上极其自然地划过一个温润的弧度:“幸而你祖父慕峰主当年在落霞峰巅,与我品过三回云雾灵茶,论道三载,结下这份半师之谊……”
他不再多言,拂袖转身,宽大的袖袍带起一股无声却强劲的旋风!那旋风掠过殿顶,其上万千沉寂的符文骤然被点亮,如通流火般明灭跃动!
“况且老夫性喜清静,不惯那份人头攒动。”
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却不容置疑的决断,径直朝殿内走去,“你二人,便随我入内殿静室吧。省得耗费时日苦等下批弟子凑数,平白耽误了你们叩问大道的关键辰光。”
苏铭这才恍然大悟,原来这看似简单的“拜师”,内里竟有这般讲究。百劫山试炼开启无常,圣地为效率计,确实多待人数齐整后再统一举行仪式。只是听到“清水慕家”与林长老这份渊源时,脸颊没来由地有些微微发烫——这刚开局,莫非就上演了一出“大树底下好乘凉”的戏码?
身旁的慕瑶已乖巧地屈膝行礼,耳畔的银铃随着动作发出碎玉相击般的清悦脆响。苏铭不敢怠慢,慌忙俯身作揖。就在他弯腰的瞬间——
“嗡——!”
一声低沉而宏大的共鸣自殿顶骤然响起!
林羽并未回头,只袖中那柄雪白的拂尘微微一扬!殿顶之上,那如流火般明灭的万千符文猛地汇集成束!炽盛的光辉投射而下,瞬息间将殿门前三人俯仰的身影清晰地拓印在冰冷的白玉阶上!那三道影姿,宛如三株初承甘霖、扎根于仙门沃土的灵苗,正欲舒展枝叶。
“嘎吱——”
沉重的传法殿朱门应声而开。开启的瞬间,门缝中逸散出并非凡俗之风,而是由无数清越、空灵的玉石钟磬之音交织成的仙乐,仿佛门后真有万千仙娥于九天之上,齐声奏响了迎宾的韶乐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