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章

把1998年的日子搅乱。“我……我攒的。”林默捡起钱,手指头摸着伟人头像的衣领,纸比新钱糙,可摸着实在,“在南方给人画招牌,老板用旧钱结的工钱。”这谎不算离谱,他大学打工那会儿,确实收过顾客给的旧版钱。

苏婉的眼泪突然就掉下来了,砸在煤球上,洇开一小块湿印子。她扭过脸去擦,后脖颈的碎头发沾着煤灰。“哪能让你干这个,”她带着哭腔,“你是读书人,细皮嫩肉的……”“我读啥书啊,”林默也蹲下来,跟她一块捡煤球,两人的手指头都蹭得黑乎乎的,“我是您侄子,是阿默他表哥。一家人不说两家话。”他想起爸活着时常念叨的,“日子嘛,就跟腌酱菜似的,多放点盐,多等等,再涩的萝卜也能腌出甜味儿来。”

苏婉的手指头在煤球上轻轻捏了捏。那黑疙瘩在她手心里滚了滚。她突然想起好多年前,也是这么个晚上,建军蹲在煤球炉子前,说要攒钱给她开个酱菜铺子,让她当老板娘,不用再看车间主任脸色。“粥该凉了,”她站起身,膝盖在地上磕出块青印子,“我去给你热热,再加两勺豆瓣酱,你昨儿不是说味儿好么。”她笑了笑,在煤油灯的光里显得特别温和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月光。

林默看着她转身,突然发现她的确良衬衫后襟上有一小块深色,是刚才让煤球烫的。他想起妈晚年总穿的那件蓝布褂子,胳膊肘那儿也有块差不多的烫痕,是热饭时不小心弄的,他从来没想过给她买件新的。煤球炉子重新旺起来,小米粥混着豆瓣酱的香味儿飘出来,暖烘烘的。林默往苏婉碗里多舀了块红薯,金黄的瓤子在粥里晃悠。他知道,从翻出那张下岗通知开始,有些东西就不一样了——那些被他忽略的年月,被妈藏起来的苦,在1998年这个冷飕飕的夜里,慢慢烧旺了。

窗外传来打更的梆子声,“咚——咚——”两下,半夜两点了。苏婉的咳嗽轻了些,低着头小口喝粥,鬓角的碎头发跟着一动一动。林默摸了摸内兜里那几张下岗通知和工资条,纸页的褶皱硌着胸口,反倒让他觉得踏实——他总算明白了,这亲情啊,大概就是这些藏在煤灰里的秘密,是那些咽下去的苦,和说不出口的甜。“明儿个我去市场瞅瞅摊位,”林默的声音混在碗筷的轻响里,“您这酱菜,准能卖得好。”苏婉抬起头,眼泪还没干呢,却笑出两个浅浅的酒窝。她又往林默碗里舀了一大勺豆瓣酱,深褐色的酱汁在小米粥上化开。“多加了点糖,”她有点不好意思,“你昨儿不是说,现在的年轻人不爱吃太咸么。”

林默舀粥的手顿住了。红薯的甜混着豆瓣酱的咸在嘴里漫开,他猛地想起妈晚年总念叨:“阿默小时候啊,就爱吃甜的酱菜。”那会儿他只当是老人记岔了,现在才咂摸出味儿来,原来妈的舌头,早就替他记了一辈子的甜。

炉子里的火苗小了下去,外屋的月光倒更亮了。林默看着苏婉低头喝粥的样子,心里头空了好多年的那块地方,好像被这1998年的小米粥给填满了。他知道,这碗粥里熬的,不只是红薯和小米,还有妈藏在煤堆里的苦,和他迟到了二十五年才明白过来的心。

夜深了,巷子里的狗叫一阵接一阵。林默把行军床往炉子边又挪了挪,军绿色的被子上还沾着白天帮苏婉搬酱菜缸蹭的酱点子。他摸出那块黄铜怀表,掀开表盖,里面那张小照片在月光下特别清楚——年轻的苏婉抱着襁褓里的他,笑得像朵太阳花。表针还停在三点十七分,可林默觉得,它好像在这一刻,又悄悄走起来了。他知道,有些日子是回不去了,可那些被错过的暖,被辜负的情,没准儿能在这1998年的冷夜里,重新捂出点热乎气儿来。就像妈腌的酱菜,哪怕藏在最深的坛子底,也总有见光的那一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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