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瞧不见我。”她闭着眼,着急得睫毛都在颤。
“我瞧见了。”涂老幺否认。
春萍睁眼,又赶紧阖上,嘴里念念有词:“你没瞧清我。”
涂老幺乐了:“咋没瞧清,双眼皮子利刀眉,元宝鼻子小鸡嘴,长得同耗子似的。”
他的比喻一向是瞎来的,薅着啥用啥,话了了才觉得有些奇形怪状。
春萍倒未留意这个,只掩着脸懊恼,这涂老叔瞧着比老锈刀还钝,眼珠子却转得飞快。
她于是将手放下来,也不挣扎了,只同涂老幺说:“我不是这里的人,十九姐姐嘱咐我,不许给旁人瞧见脸。”
“瞧见了,能如何?”涂老幺没明白,“要砍了我?”
按说书里头的,江洋大盗现了脸,那必定是要灭口。
但他的凉气只吸了半口,便怀疑地看着这小丫头,弱得跟狗崽子似的,能把她涂爷爷灭了?
春萍只哀怨地望了他一眼,摇头闷声把脸罩好。
人才刚刚聚齐,小豆丁又趿拉着鞋飞快地跑来,昨儿被宋十九抽了虫,他又回复了些精神,绕着桌子吭哧吭哧喘着气,眼巴巴地守着面汤盆。
“怎么一早起来做了面?”李十一的鼻音糯糯的。
宋十九咳嗽一声,鼻音也糯糯的。
“今儿三十。”涂老幺“嘿嘿”笑一声,给各人盛臊子。
这还是他媳妇祖传的手艺,豆腐、咸菜、同肉沫子剁碎了,搁一块猪油炒出香,再调上几个鸡蛋,热水下锅焖着,再以芡粉勾了浓浓的汤,那叫一个咸香入味。虽说今日短缺肉和猪油,他做了个简易的,好歹热闹热闹。
涂老幺一说,诸人才想起来竟至了除夕,出门在外不兴数日子,又兼着这村里病了几月人丁薄,炮仗没备着,春联也未贴,哪来半分年味。
命还短着,谁还过年呢?
小豆丁捧着面,也不拿筷子,先是舔了舔上头的汤汁,眯着眼啧一口,又对涂老幺说:“涂叔,你做个炮仗罢!”
这小子,倒是半点不见外,涂老幺笑他:“你这顽心是大发了。”
小豆丁摇头:“我爹说,炮仗是赶年兽的。你做了炮仗,我拎着去村里跑一圈儿,将疫兽也吓唬吓唬,没准就吓死了。”
“你拎着跑。”涂老幺吓他,“疫兽不好说,你先被炸死了。”
小豆丁却半点不怕,低头想了想,说:“我死了便死了罢,三叔和婶娘活着就成。”
李十一的筷子顿住,听见宋十九问他:“为什么?”
小豆丁说:“三叔是好人,村里的新井是他挖的,好人不该绝命。”
“我不好,我烧过鸟蛋。”
宋十九一怔,抬手摸了摸他的头。
热闹撑不过半日,至晚上,月亮又变得孤零零的。涂老幺倒果真给小豆丁做了个“炮仗”,砍了几节竹子,中央打上孔,用麻绳穿成一串,给他绑到腰上,一跑起来竹筒在地上磕得哗啦啦的,倒很有几分爆竹的动静。
小豆丁喜不自胜,拉着竹筒子便疯跑乱窜,在屋子里众人身边转了一圈,又跑去清冷冷的街道上,一面跑一面喊,挨家挨户驱疫兽。
“哗哗”的声响渐渐远去,涂老幺将神识渐渐拉回来,同春萍坐在天井旁,望着星子守岁。手里头没有瓜子胡豆什么的,他有些不习惯,只胡乱地捶着腿肚子,也不晓得是问谁:“你说四顺在干啥呢?”
“你说音大奶奶和傻阎王,吃饺子没吃?”
没人应他,只春萍将头靠在回廊上,摸一把自个儿的额头,又摸一把自个儿的额头。
宋十九和李十一自屋里出来,皆换了青色的长衣长裤,在月影下透着墨字一样的风骨。宋十九将头发拨在一边,李十一则反常地束了一个高马尾。
浮光玄铁扇在宋十九手中一转,李十一两手空空,慢吞吞地将手套戴上。
二人同涂老幺交待了两句,便要出门。还未过门槛,听得身后的春萍喊了一声:“十九姐姐。”
宋十九回头看她。
春萍看一眼涂老幺,又按了按自己的脸蛋子,她想问宋十九,今晨她见了涂老幺,涂老幺不是重庆宅子里的人,是她后头碰见的,自己却为何没起烧。
她整着思绪,好半天未开口,再抬头时见宋十九安抚性地笑了笑,道:“回来说。”
第104章
但与先生阖玉棺(十五)
纵横的街道齐整似棋盘,两旁高低错落的房屋是不可落子的空格,而日月星辰是走棋的手,用影子将行人挟持。村落的另一头是哗啦哗啦的“炮竹”声,随着小豆丁的脚步起起停停,稚子的清音琅琅飘远,和着浓重而不知疲惫的喘息声。
“过年啦!来年一定好!”他挨家挨户拍着门。
竹筒子在台阶上刷刷砸过,他又拎着敲了敲,将驱赶凶兽的阵仗敲得再大些。
倦意袭来,身子骨到底也染了病,只跑了不到一半,他便乏得很。眼皮子似灌了铅,肩膀也塌下来。
他跑两步,又停下,再跑两步。
他的眼神儿努力亮起来,晃着脑袋背:“人之初,性本善……”
两句反复念的三字经荡着回音,和身后的竹筒声混在一处。
小豆丁的脚步慢下来,头耷拉着,脑袋大身架子薄,更似一个土豆吊在了筷子上,他筋疲力尽,喃喃地背着经,忽然心有所感地往后一瞧,眨了两下眼。
身后空荡荡的,街道里连路灯也没了精神,将地面割成豆腐块似的,一块明,一块暗。
村落的中央踏着两个清瘦的身影,李十一埋头数着石板路,至中央略青的一块停下,五指一合将掌心简易的罗盘收拢,塞回靴子里。
何家村依山而建,东兴龙骨,西下削平,按风水圣典《撼龙经》里所言:平地龙从高脉发,高起星峰低落穴。李十一依贪狼至破军之星势,寻了村里聚龙汇金之源地,此处为正风正水,四方围合,村落周遭树木同气连枝,皆根于此。
李十一对宋十九点了点头,而后俯下身子,于北向井内贴坎卦符,南向点灯,灯下书离卦符,东向柴木中插震卦符,最后将金怀表掏出来,搁到西面,以兑卦符封贴。
金木水火各安四方,中央一抔黄土,八卦阵。
一系动作做完,恰恰是子时正刻。李十一直起背,又掏一把纸片,落地成人,她轻声道:“听声。”
纸人四散而去,或爬往屋檐,或贴于角落,盘腿坐下报信护法。
宋十九立于阵法正中,待四下又归于寂静,才水目依依望了望李十一,随后合拢双眸,手腕颤动,将玄铁浮光扇往上一抛。
铁扇徐徐展开,夺取万千月华,光影自扇面的镂空处透出来,将时辰碾落成细碎的泥屑。扇面上有巍峨的群山,娟秀的溪流,纤弱的扶柳,同烂漫的春花。
薄如蝉翼的花瓣轻轻一颤,柔似丝绦的柳枝略略一打,山河俱震,日月沉塘。
被风吹动的符纸顿住,南面的幽幽烛光顿住,远处依依稀稀的竹筒声顿住。村落似有了筋脉,被一双大手自地底下拽住一抽,筋脉尽断,生机顿失。
唯一例外的李十一站在阵中,微微蹙眉,将眼神投向玄铁扇。
月色穿过扇面,碎雪似的落下来,落到宋十九身上,似拎起了她的骨头,脚尖悠悠然一踮,便脱离了地面。
手背上的鳞片若隐若现,眉间现出了一弯青白色的龙纹,宋十九垂着秀丽的脖颈,面上一派清然,待扇面的浮光将她的脸颊尽数晕染,她才抬起右臂,掌心竖直,往外抵门似的柔柔一推,捏了一个无畏印。
一如她的表情,无所畏惧,心神笃定。
地面出现了细小的裂缝,似干涸了几十年似的,沿着阵中央四散裂开,那裂纹仿佛有了神识,大半避开了房屋居所,雷劈似的袭向村落里的树木。
子时三刻,李十一将手中的神荼令抛向空中,在令牌的旋转中盘腿而坐,左手拇指同中指相捻,竖于胸前作说法印,右手垂下指端,成与愿印。
二印相成,神骨初现。
夜幕里只剩交错的呼吸声,同成百上千的树木被撼动的拔地声。李十一轻抿嘴唇,听见身后的宋十九袅娜的细语。
“日游夜游,乾坤因由,混沌未开,时不我待。”
李十一颈边的红痣娇艳欲滴,仿佛被宋十九绕梁的余音蛊惑。
她薄唇一掀,续上真言。
“丛丛往生,生而复死,百鬼出行,听我号令。”
风起不来,云涌不来,月静不来,星闪不来。天地间成了大型的坟冢,统御一切的是错乱的时序同颠倒的生死。生人入定成了死物,百鬼沸腾闯入人间。
一根根巨树被连根拔起,是七零八落的殉葬者,树根处沾着金黄的微光,盈盈似流火。
流火离了宿主,慌乱地窜入空中,而一道疾如闪电的剑光,将其斩作两半,落到地面砸出脓液似的血浆。
木兰将剑放下,立于青砖瓦砾间,马尾扫在脸颊,似凌冽的刀疤。
身后滚滚惊雷,尘土飞扬,魂策军百马千骑踏阵而至。
李十一耳廓一动,听着军旗呼呼摇动的声响,听着马蹄哒哒踢踏的声响,铠甲噼啪碰撞,箭矢划破长空,死寂被嘈杂替代,遥远而封闭的村落成了吹响号角的战场,迎接一场毫无悬念的屠杀。
偏偏这场屠杀漂亮得令人心悸,疫虫自树根处窜出,自瓦缝里窜出,自残破的躯体间窜出,惊叫着冲向天空。金黄璨烂的虚线悬浮在苍穹,带着微弱的啸叫,似眼前轰然炸裂的烟火,又似远方摇摇升起的夜灯。
箭矢的顶端带着淡蓝色的冥火,仿佛将星子也射落了人间,成千上万的疫虫来不及挣扎,便被冥火烧成灰烬,连一点子烟渍也未留下。
李十一睁眼,在兵荒马乱的厮杀中望着面前的宋十九,宋十九眉睫一颤,睁开湿漉漉的眼回视她。
她们在战火中对视,亦是在烟火中对视,在天灯中对视,也在星辰中对视。
不晓得是不是凡人之躯难以支撑,李十一的双眼有些酸涩,令她只能微微敛着凤目,眼波将宋十九的模样模糊,勾勒出银边。
宋十九瞧见李十一掖了掖嘴角,目光静得似被法术冻住。但她好似听见了李十一在柔声问她——这一场声势浩大的清洗,能如她所愿地,带来生命与希望吗?
阵中的烛火快要燃尽,厮杀也至了尾声,魂策军叩首后大半归于泰山,只剩木兰同几十位兵将巡视查验,确保无一遗漏。
李十一跌下地面,扶住一旁的竹筐,薄汗将她的衣裳黏住,不大爽快地贴着身体,她气喘吁吁地环顾四周,地面仍旧似被敲了壳的鸡蛋,横七杂八的树木拦在路中,幸好未有几颗砸到农户,想来是宋十九尽力把控。
但即便如此,仍旧是杂物四落,砖瓦齐飞,仿佛遭遇了一场剧烈的风暴。
金怀表的指针又转动起来,村里的人被清除了疫虫,要陷入一整日沉沉的昏睡。
浮光扇稳稳合拢,宋十九落在李十一身后。
李十一回头看她,她手上龙鳞未褪,一双唇白得毫无血色,瞳孔比往日淡上许多,像剔透的琥珀。
李十一正要过去牵她,却听得街道上响起咕噜噜的车辙声,比旁的车辙轻上许多,滚动的木质同寻常的没什么两样,只是此时此刻,出现在这样的村落里,却令李十一和宋十九心旌一曳,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去。
那不是什么车辆,却是紫檀木色的轮椅,自青石板的尽头滚来,逆着雾蒙蒙的光线。
轮椅上是一位极其瘦弱的白衣姑娘,一手掩在腹间,一手搭在轮椅扶手上,指尖随着轮椅的行进稍稍颤动。
待近了些,二人才看清她的模样,若说阿音美在窈窕身段,十九美在眉目天然,那么这姑娘便美在通身的气派,烟眉潭眸,是不大需要瞧清的,只消一个乌发薄肩,便好看得似对着婵娟描出来的谪仙。
这姑娘弱得很,至宋十九不远处停住,抬手掩唇咳嗽起来,细腰一收一收的,仿佛抖落了身上披星戴月的清辉。
她咳得气喘不及,似立时要背过气去,好一会子才停下,抬头望着宋十九。
她以泉水一样透彻的清声说:“烛龙,令蘅不曾管教你么?”
作者有话说:
风水念咒布阵什么的也是瞎编的。
第105章
但与先生阖玉棺(十六)
“你是谁?”宋十九抬眼。
白衣姑娘笑了,声音像从雪山深处来的:“阿瑶。”
寥寥古道,檀木车轮,她坐在时光的山穷水尽处,坐在阴阳的风生水起处。
传说中的西王母,豹尾虎齿,蓬发戴狌,可她此刻坐得单薄而脆弱,说话时皮肤贴着颈部,好似连呼吸都有些吃力。
她慢腾腾地仰头望了望天,又扫一眼地下零落的疫虫,嘴角仍旧带着笑,连一丁点儿心疼的表情也无。
车辘缓缓行进,她自逆光中过来,面上一半是光影褪去的阴鸷,一半是眉目明晰的苍白,她的五官、神情、同她的身体一样单薄,经不起蹂躏似的。
她看向宋十九,问道:“这是何故呢?”
说话时指头叩了扣轮椅的扶手,指甲剐蹭着上头栩栩如生的蛟龙脑袋。
宋十九将扇子在指尖转了一圈。昆仑丘上古女神王母阿瑶,从前只在桂宫兔嘴里听过,司刑罚掌瘟疫,手握不死药,可赐人长生。
头一回打照面,竟是这个时候。
于是她敛了敛下巴,想要开口。
却见阿瑶又摸了摸蛟龙的牙齿,笑道:“方才一问不过白开一句场,我并非很想听。”
“有话,”她病弱一笑,“同它说。”
她的笑容似一盏油尽灯枯的煤油灯,在灯光若有若无的照拂中,背后升腾起万马哀鸣的嘶啼,那是极短促的一声,仿佛只是为了令人闭一闭眼,再睁开时是遮天蔽日的黑暗,扭曲涌动的庞然大物将天地撑开,黑漆漆的身段悬浮其间,半个庭院大的脑袋压下来,一对招子冷冷眯着,连出气都似凌冽的寒风。
轮椅上雕的蛟龙仿佛被神笔一勾,成了气吞山河的活物,顷刻便压至了眼前。
宋十九本能地将右腿一撤,小臂横拦身前,做了一个防卫的架势。
到底方才耗了大精气,未等她将应敌的姿态规整好,蛟龙便一条巨尾抽至身前,扭曲的空气似被掀翻的巨浪,就要砸向地面弱不禁风的庭院。
宋十九暗咬银牙,回手圈了一个光阴罩,硬生生将这一尾接下来,浮光扇盈盈一圈,将众人圈在其中,隔出与世断绝的空间。
扇面合拢,自封闭的光圈处坠下来,宋十九足底一踏腾身接住,却不料那蛟龙利爪近前,以迅如闪电之势至击心脏。她一个慌神,正要翻身躲过,面前竟是“磕”的一声脆响,一块巴掌大的紫檀令牌精准地格挡其中,将蛟龙的攻势硬生生止住。再定神一瞧,李十一立于身前将她挡住,双手结挽一个兰花印,肩膀前倾足底后撑,眉心紧皱,手腕一推,以令牌将蛟龙逼退回去。
袭人的压迫骤然消失,好似是下端的阿瑶姑娘轻轻拂了拂袖子,她望着仍旧未被收回的令牌抻了抻眉头,问:“神荼令?”
“你是——”她这才将目光移到面前的人类上,她的眼睛不大好,方才只感应到烛龙的气息,只以为身旁这位是小喽啰,直到她使出了神荼令。
“令蘅?”她颇有些惊讶地笑了,顿了顿才续道,“噢,李十一。”
晓得令蘅不算稀奇,可她能精准地喊出“李十一”的名字,这倒是有些怪异了。李十一喘着粗气回到地面上,同口干舌燥的宋十九对视一眼。
阿瑶叹一口气,将身子倚在轮椅的一边,食指为难地撑着额角,问她:“府君大人,当初你渡劫入轮回,诸神与你方便,我如今不过行我权职,大人怎的竟同我为难?”
李十一收回神荼令,将眼帘垂下来:“司其职天经地义,打她不行。”
“其余的,”她坦诚,“听不懂。”
师父从前说,这世间万事逃不过一个你来我往,若有人要你承不该之情,只道听不明白便是。更何况,若李十一的人生算是予了方便,实不晓得不与方便是什么模样。
她这性子,同令蘅倒是有些差异,再思及方才她的招式动作,阿瑶驱动轮椅,又近了些,将她从上至下打量一回,仍是笑:“想来,令蘅并未回归。”
“是什么缘故呢?”她轻咳两声,病恹恹的尾音一吹便散。
宋十九见她语气尚算温和,便将浮光扇放下,只以为要同她好生相谈,却见她吐气如兰,幽幽笑道:“若令蘅未回归,你打不过我。”
“你我恩怨,同十一有何干系?”宋十九皱眉。
阿瑶将耳发挽到后头,又开始猛嗽起来,待唇边沾了血,才抬头,笑得颇有些触目惊心:“只是想,泰山府君换人来做,也未尝不可。”
宋十九的鸡皮疙瘩自脊背处生发,繁衍生息似的遍布全身,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姑娘,病态,孱弱,笑意却残忍,诡谲,带着隐隐约约的疯狂。
空气似被人拧了一把,是一触即发的紧张,宋十九捏紧了扇子,将唾沫牢牢咽下去,却听李十一淡淡道:“明白了。”
“明白什么?”阿瑶反问。
“你单身。”李十一道。
宋十九未忍得住,小声地笑了出来。她转头,瞥见李十一风轻云淡的面容,她的眼波转得慢悠悠的,仿佛面前的境况仍旧稀松平常,只是背在身后的手抚摸了几回神荼令,不紧不慢的。
宋十九在她的小动作中奇异地镇定下来,她忽然觉得生同死都没什么干系,只要身边是李十一,只要被打的时候,别痛太久。
她这样想着,便又摇头笑将了出来。她心知自己未必很占得理,但李十一肯陪她捣一次乱,那也称得上一句痛快。
阿瑶这回不笑了,只木着脸瞧她们,眸子黯了黯,这才显出了些生而为神不可冒犯的骄矜。她侧了侧身子,为背后垂涎已久的蛟龙让路,蛟龙破竹般猛然袭来,李十一拉着宋十九的手腕回身一退,一柄利剑自脑后飞来,“嗡”地一声砸在蛟龙面前,地面破裂,入石三分。
李十一回头,木兰率方才余下的神策军赶赴而至,同蛟龙缠斗在一处。
木兰虽神力不比蛟龙,好在身姿灵巧,又招法诡变,蛟龙一时也占不得便宜,再添魂策军诸将助阵,竟很有些难舍难分。
宋十九正要腾身而起助木兰一臂之力,却见一条白练穿梭而至,堪堪擦过她侧头躲避的右颊。
右脸火辣辣的,她转头一瞧,见那阿瑶自轮椅上足尖一点,平地升空,似一个小小的方垫将其托起来,洁白的衣袂随着小腿垂下,双脚却是赤裸的,在寒夜里发着冷玉般的光。
她一手执着一匹细长的白绢,以此为器,向李十一同宋十九袭来。
那绢布似有思想,灵蛇一般左右攻击,时而缠住宋十九的手腕,时而锤击李十一的胸骨,而它的主人稳坐云端,仿佛在牵引不大听话的木偶,又仿佛在瞧一出名为负隅抵抗的皮影戏。
阿瑶到底是上古之神,战败宋十九这钟山之兽自然不在话下,又兼着宋十九方才救村一举元气大伤,而李十一更是人身尚存难抗天击,二人打得十分吃力,只余一己韧骨相抗。
光阴圈摇摇欲坠,经不住阿瑶神力巨大的冲击,木兰的刀剑同蛟龙的麟甲磕碰在一处,闪出电光火石的交锋,魂策军的闷哼一声声传来,将喉间的腥甜硬生生咽下去,空气中唯有肃杀的短兵相接同浓厚的血腥味,一阵阵挑破人的神经。
才缠斗了半盏茶的时间,李十一已是筋疲力竭,她单膝跪在地面,不知从何处拣了一柄魂策军的长剑,反手支撑着上身,高马尾散了一半,七零八落地附在湿透了的肩颈处,下颌至锁骨处一道深深的划痕,裹着老村陈年的黄沙。
她来不及喘口气,见白练将宋十九的腰身裹住,正要重重一抛,李十一抬起沉重的手腕,将飞剑刺过去,哗啦一声斩断白绢,宋十九翻身落地,却见那白练又朝李十一处游去,勒住她纤细的脖颈,阿瑶手腕回收,将白练狠狠缚住,扼住李十一的咽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