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到家里,母亲不在,今天李向阳放假,他肯定来找我。
李向阳。
此刻我最不想见到的就是他,我拿什么见他呢。
浴室的水汽浓得化不开,像一层厚重的裹尸布蒙在镜子上。
我伸出颤抖的指尖,在混沌的镜面上划开一道口子。
那道暗红的淤痕,像一条丑陋的毒虫,赫然盘踞在颈侧,在白炽灯下闪着淫靡又刺眼的光。
花洒喷出的热水滚烫,带着廉价的硫磺味,疯狂冲刷着皮肤,却怎么也冲不掉那股渗入骨髓的气息——白奕东留下的古龙水。
那味道,带着一种刻意的优雅,却像极了父亲当年遗落在浴室角落、早已变质的剃须膏,在记忆深处发酵,最终变成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柠檬味。
每一次呼吸,那气味都像细密的针,扎进我的神经。
李向阳的敲门声就在这时响起,“咚咚咚”,急促而熟悉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,甚至与老旧水管沉闷的震动产生了令人心悸的共振。
窗台上那只积满灰尘的千纸鹤,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惊得微微一颤。
第九百八十七只,向楠教我时,指尖的温度仿佛还在。
翅膀上曾经璀璨的金粉,如今斑驳脱落,如同凝固的泪痕,无声诉说着流逝的美好。
我几乎是逃出了浴室。
胡乱套上衣服,又抓过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,一圈、两圈、三圈……直到把整个脖子连同下巴都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,像一个笨拙的茧。
还不够,仿佛那淤痕会透过布料灼烧出来。
我渴望这层屏障能隔绝一切,隔绝他即将到来的目光,也隔绝我自己那无处遁形的羞耻和绝望。
门外的敲门声从急促变得沉重,最后几乎成了擂鼓。
然后,手机铃声尖锐地撕裂了室内的死寂,屏幕上跳跃着那个熟悉的名字,像烧红的烙铁。
铃声穿透门板,清晰地传到了外面。
“程茉莉,开门。
”他的声音隔着门传来,低沉,笃定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灼。
他知道我在里面。
最后一丝侥幸也破灭了。
我深吸一口气,那空气里还残留着硫磺和腐朽柠檬的混合气味,沉重地压进肺里。
拧开门锁的瞬间,仿佛抽走了全身的力气。
门开了,一股凛冽的北风裹挟着少年身上清冽的气息猛地灌入。
玄关处,母亲织了一半的深灰色毛线围巾被风掀起,无声地飘落在地,像一片枯萎的落叶。
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肩头沾染的薄薄尘土,心猛地一缩。
十四岁那年,也是这样的秋天,他站在铺满金黄落叶的小径上,替我拂去发间的枯叶。
他的指尖不经意扫过我的耳垂,那瞬间微小的电流和心跳如鼓的悸动,此刻像一把钝刀,缓慢地切割着心脏。
他背着光,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在他的阴影里,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。
他身上依旧是那股干净的、混合着阳光和洗衣粉的味道,美好得让我自惭形秽。
他张开手臂,似乎想给我一个久别重逢的拥抱。
我的身体却比意识更快,猛地向后瑟缩,像躲避什么可怕的瘟疫。
“今天不冷,你怎么穿这么严实?”他走进来,随手带上门,目光疑惑地在我身上扫过。
他坐在那张旧沙发上,侧脸对着窗外透进来的光,线条流畅而青涩,下颌线绷得有些紧。
那双眼睛望过来,清澈见底,像山涧的溪流,干净得让我不敢直视。
那里映照出的狼狈,会让我瞬间崩溃。
“我不太舒服,觉得冷。
”我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,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围巾的流苏,“要不你先回去吧,改天再来。
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沙砾。
他好看的眉头立刻蹙了起来,眼神变得锐利。
我的闪躲和反常的穿着像警报一样触动了他。
他猛地站起身,几步跨到我面前,不容分说地伸出双手捧住我的脸。
他的掌心温热,带着少年特有的干燥和力量感,这温度却烫得我几乎要跳起来。
他强迫我抬起头,清澈的眼睛像探照灯一样,仔仔细细地在我脸上搜寻,带着审视和担忧。
随即,他温热的手掌又覆上我的额头,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。
“没发烧啊。
”他喃喃自语,目光下滑,落在我鼻尖沁出的细小汗珠上,“你还出汗呢,肯定热。
把围巾解掉吧,闷着更难受。
”语气里带着一丝哄劝,但更多的是命令。
“不用……”我惊慌地想要阻止,声音都变了调。
但已经太迟了。
他的手指快得像一道闪电,捏住围巾的末端,用力一扯。
厚重的围巾滑落,像一道幕布被强行拉开,露出了下面精心遮掩的舞台——那条刺眼的、暗红色的吻痕,如同一个罪恶的烙印,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。
时间仿佛凝固了。
空气瞬间冻结成冰。
他瞳孔骤然收缩,像被强光刺痛。
里面有什么东西“轰”地一声被点燃了,熊熊的火焰瞬间吞噬了清澈的溪流,只剩下骇人的、跳动的怒火。
那眼神,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。
他的目光死死钉在那道淤痕上,呼吸变得粗重。
他的拇指,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力道,狠狠地蹭过我锁骨下方那道更深的、带着齿痕的淤青。
指甲缝里残留的、昨天模拟卷上的蓝色墨水,在我苍白的皮肤上拖出一道细长、刺目的血丝,像一道丑陋的判词。
“这、是、什、么?!”他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,每一个字都像冰锥,带着彻骨的寒意和即将爆发的雷霆。
愤怒像岩浆冲破地壳,他猛地抓住我的衣襟,狠狠一扯!几颗陶瓷纽扣瞬间迸裂,如同散落的珍珠,噼里啪啦地砸在木地板上,发出清脆又绝望的碎裂声。
布帛撕裂的声音尖锐刺耳。
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,粗暴地撕开我的衣袖,臂弯处大片青紫的淤伤暴露在骤然变得无比刺眼的阳光下。
那光线惨白得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,将整个房间、连同我们之间所有残存的温情,都浸泡在解剖室福尔马林溶液般的冰冷和死寂里。
世界失去了色彩,只剩下令人作呕的惨白。
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像海啸般将我淹没。
“不要看!”我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,猛地用双手捂住裸露的皮肤,像一只被剥光了鳞片的鱼。
巨大的力量驱使着我,转身跌跌撞撞地逃向卧室,唯一的念头就是把自己藏起来,藏进更深的黑暗里。
关门!快关门!然而,就在门板即将合拢的刹那,一只穿着球鞋的脚强硬地卡了进来!门板重重地撞在他的脚踝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,他却仿佛感觉不到痛。
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,用身体和蛮力强行撞开了我最后的屏障。
他冲进来,一把抓住我试图关门的手臂,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。
“发生了什么,程茉莉。
”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,声音低沉得可怕,里面翻滚着惊涛骇浪。
那眼神里有愤怒,有难以置信,还有一丝……受伤?“我拜托你,快走吧!我不想见你!求你了……”我哽咽着,拼命想挣脱他的钳制。
胸口像是被一块巨石死死压住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,空气稀薄得让我窒息。
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凌迟。
“你的脖子!这个!是吻痕!程茉莉!你到底干了什么!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被欺骗和被背叛的狂怒,像鞭子一样抽打在我的神经上。
他终于撕破了最后一丝冷静。
我死死咬着下唇,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。
泪水在眼眶里疯狂打转,却倔强地不肯落下。
世界一片灰暗,仿佛末日降临。
“谁干的。
”他逼近一步,高大的身影将我完全笼罩,声音压得极低,却蕴含着毁灭性的力量,像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低气压。
那只抓住我手臂的手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,骨头在呻吟,痛楚尖锐地传递到大脑。
“告诉我!谁干的!谁干的!!”他像疯了一样,用力地摇晃着我的身体。
每一次晃动,都像要把我的灵魂从这具肮脏的躯壳里摇散。
我知道,他口中描绘过的、那个有我也有他的、闪闪发光的未来,在这一刻,彻底碎裂了,化为了齑粉,被风吹散,再无痕迹。
“李向阳,”我用尽全身力气,吐出破碎的话语,声音里是彻底的死寂,“你不要再来找我了。
”我不敢看他,目光空洞地盯着他胸口校徽上模糊的反光,仿佛那里是唯一的支点。
他突然停止了摇晃,空气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。
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我,像在辨认一个陌生人。
然后,仿佛一道电光劈开了混沌,他猛地想到了什么!视线锐利地转向书桌——我的背包就随意地搭在椅背上。
他像一头嗅到血腥味的猎豹,一把甩开我,几步冲到书桌前,抓起那个背包。
拉链被粗暴地扯开,发出刺耳的撕裂声。
他的手伸进去,慌乱地翻找着。
笔记本、笔袋、纸巾……被他胡乱地扔在地上。
然后,他的动作顿住了。
他看到了。
那厚厚的一沓沓,用橡皮筋捆扎好的百元大钞。
崭新,挺括,散发着油墨特有的、冰冷而诱人的气味。
我站在原地,像一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,没有动,也没有阻止。
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地跳动,一下,又一下。
绝望像冰冷的藤蔓,缠绕住四肢百骸。
我知道,再也说不清了。
“哼哼……”一声冰冷刺骨的笑声从他喉咙深处挤出来,带着浓浓的嘲讽和令人心寒的鄙夷。
他缓缓转过身,手里攥着那沓钞票,眼睛里的怒火已经被一种更深沉、更黑暗的东西取代——那是彻底的失望和厌恶。
“程茉莉……”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,却比利刃更伤人,“为了钱……你连自己都可以这样糟蹋么?”话音未落,他猛地扬起手臂,将那叠象征着屈辱和交易的钞票,狠狠地、用尽全力地摔在了我的脸上!“啪!”纸币的边缘像刀片一样刮过脸颊,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。
更多的钞票在空中散开,纷纷扬扬,如同下了一场肮脏的雪。
就在这一刻,书柜深处那个藏匿着秘密的铁盒,仿佛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冲击,突然松脱坠落,重重地砸在地板上!盒盖弹开,里面五彩斑斓的千纸鹤,像被惊飞的鸟群,呼啦啦地飞了出来,轻盈地、无助地飘散在冰冷的空气中。
那些褪了色的、承载着无数少女心事的纸鹤,与此刻散落一地、印着伟人头像的鲜红百元大钞,在惨白的阳光下诡异地重叠、交织。
红的刺目,彩的凄凉。
纸鹤翅膀上斑驳的金粉在钞票的映衬下,显得那么卑微,那么可笑。
我闭上了眼睛。
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堤坝,汹涌而出。
不需要解释了。
就这样吧。
让他恨我,总好过让他知道真相,知道我的懦弱,我的不堪,我所承受的一切。
这样苟且的、肮脏的我,怎么配得上眼前这个干净得像阳光一样的少年李向阳?就让他以为……是我背叛了他吧。
这个念头像毒药,却带来一种扭曲的解脱感。
李向阳的目光扫过那些飞舞的纸鹤和散落的钞票,最终定格在我紧闭双眼、泪流满面的脸上。
他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了,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冰冷和陌生。
他发出一声沉重的、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喘息,像一头受伤野兽的呜咽。
然后,他猛地转身,大步向外走去。
他的球鞋,带着外面湿冷的泥土,毫不留情地碾过一只掉落在地、翅膀被踩扁的褪色千纸鹤。
鞋底肮脏的泥印在光洁的木地板上拓下一个清晰的、污秽的印记——那扭曲的形状,竟像极了昨夜白奕东那只带着名贵腕表的手,死死按在我腰间留下的掌印!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我的心上。
门被重重地甩上,震得墙壁都在颤抖。
巨大的声响在空寂的屋子里久久回荡。
我滑坐在地上,冰冷的木地板透过薄薄的衣料刺入骨髓。
眼泪无声地、不停地流淌,仿佛要流尽一生的委屈和绝望。
我知道,每一次,每一次当幸福的光仿佛就要眷顾我,当温暖的触手可及,命运就会无情地将其夺走。
向楠如此,肖宁宇如此,现在,李向阳亦如此。
这仿佛是我无法挣脱的诅咒。
接下来的几天,死水般的平静。
白天的喧嚣掩盖不了夜晚噬骨的寒冷和孤寂。
伤口在无人处溃烂流脓,我只能独自蜷缩在角落,一遍遍舔舐那无法愈合的创口。
梦里,向楠温暖的笑容,肖宁宇沉默的守护,李向阳清澈的眼睛……他们像走马灯一样轮番出现,又都带着失望和决绝,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,消失在浓雾里。
只剩下我一个人,站在无边的旷野中,寒风呼啸。
这似乎就是我的宿命,靠近温暖,就会被灼伤;渴望光明,终将被推入更深的黑暗。
除夕夜的酒吧霓虹在雪地上投下彩色溃疡,我踩着十公分高跟鞋穿过长廊,水晶吊坠在耳畔晃出监狱铁栅的阴影。
当秃顶男人将手探进裙摆时,吧台后的龙舌兰酒瓶正映出我假笑的脸——嘴角扬起的弧度与母亲接待白奕东时的表情分毫不差。
舞台射灯扫过锁骨下的咬痕,我将麦克风握得更紧,任那些淤青在歌声中绽放成糜烂的花。
酒吧里震耳欲聋的音乐像狂躁的心跳,窗外飘着细雪,霓虹灯诡谲的光投射在雪地上,像流淌的、化脓的伤口,交织出令人眩晕的妖异色彩。
狭窄污浊的化妆间里,我对着布满指纹的镜子,面无表情地将厚重的遮瑕膏一层又一层地涂抹在颈侧、锁骨、手臂的淤青上。
那些青紫色的印记在暖黄暧昧的灯光下,被膏体覆盖、扭曲,变成一幅幅怪诞的抽象画,掩盖着皮囊下的破败。
就在这时,舞台疯狂旋转的射灯骤然扫过酒吧最昏暗的角落——那个角落空荡荡的,只有一张蒙尘的高脚凳。
但我的眼前却瞬间闪过清晰的画面:十七岁的李向阳,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,就坐在那里,安静地等我下课。
冬天的寒气冻红了他的鼻尖,他看到我出来,眼睛会立刻亮起来,像盛满了星星。
他会立刻跳下凳子,跑过来,不由分说地用宽大的校服裹住我冻得通红的手,紧紧攥住。
他低头,对着我的手呵出温暖的白气,那白气在空中袅袅上升,幻化成一个模糊却温暖的心形……那心形的白气仿佛还在眼前飘散。
而此刻,我随身的小包里,他送的那枚发卡,冰冷的棱角正透过薄薄的布料,狠狠地刺痛着我的大腿。
我用力地按下去,让那尖锐的痛感直抵神经。
指尖被刺破的细微疼痛,像一剂强效的清醒剂,让我麻木地数着手里刚刚收到的、带着烟味和酒气的钞票。
一张,两张……我需要钱。
这个念头像冰冷的铁链,锁住了所有翻腾的情绪。
何况,白奕东那带着轻蔑的话语又在耳边回响:“装什么清高?程茉莉,你并不高贵。
”他说得对。
在这泥泞里挣扎的我,哪还有什么高贵可言?发卡的棱角再次刺入指尖,新鲜的疼痛伴随着钞票的触感,将我牢牢钉在了这无边的寒夜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