褪鳞时刻

类别:科幻灵异 作者:绿叶六六 本章:褪鳞时刻

    生活像一潭被投入巨石后又勉强恢复的死水,表面的涟漪散去,底下依旧是浑浊的沉淀。

    寒假在无声的压抑中滑过,没有李向阳的消息,像断线的风筝消失在天际。

    肖教授也恪守着某种无形的界限,只要我不拨通那个号码,电话便永远沉默。

    这诡异的“平静”,更像一种被悬置的窒息。

    我踏上了返校的绿皮火车。

    车厢是人间百态的微缩沙盘,拥挤、喧嚣、气味混杂。

    汗味、泡面味、劣质香烟味、婴儿的奶腥味,在燥热的空气中发酵。

    商人对着手机唾沫横飞地讨价还价,婴儿不知疲倦地啼哭,几个老太太围着小桌板甩着扑克牌,发出尖锐的笑声,戴着巨大耳机的年轻人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逝的灰扑扑的田野……而我,像一块沉默的礁石,被这汹涌的人潮包裹、冲刷,却激不起一丝回应。

    我的沉默是厚厚的茧,隔绝了外界的嘈杂,也包裹着内里尚未结痂的伤口和沉重的疲惫。

    校园于我,从来不是象牙塔,而是另一个需要奋力挣扎的生存战场。

    友情是橱窗里精致的奢侈品,标价昂贵,我负担不起。

    我的同学们,大多来自更贫瘠的土地,有的谈起家乡,眼神里会掠过对自来水和冰箱的陌生向往。

    他们像沙漠里坚韧的骆驼刺,将所有的希望和力气都扎进书本里,图书馆昏黄的灯光下是他们最熟悉的身影。

    刻苦、本分、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纯粹。

    而我,一个需要靠浓妆掩盖疲惫、在午夜霓虹里出卖歌声换取生存的人,在他们干净、专注的世界里,像一块格格不入的污渍,自然被排斥在温暖的圈子之外。

    我的日子被精确切割成冰冷的模块:白天的课程是机械的填充物,下午和傍晚属于两份兼职。

    家教,25元一小时,在城中村一间闷热的小出租屋里,面对一个眼神同样迷茫的初三学生,重复着枯燥的语法和公式。

    辅导结束的钟点指向晚上9点,城市的夜生活刚刚拉开序幕,而我必须马不停蹄地赶往下一个战场——酒吧驻唱。

    10点半到午夜12点,站在炫目的灯光下,用被烟酒侵蚀过的嗓子,唱出或缠绵或狂野的调子,换取台下醉醺醺的掌声和偶尔抛来的、带着暖昧意味的纸钞。

    这些微薄的收入,像涓涓细流,艰难地维持着呼吸和心跳,更要汇集成一股力量,去托举远方母亲栖身的那方小屋的租金。

    只有在夜深人静,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狭小的宿舍床位,在彻底沉入黑暗前的片刻,意识才会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两个身影:李向阳带着青草气息的拥抱,肖教授温暖干燥的手掌……这些碎片般的回忆,是冰冷现实里唯一残存的微弱萤火,灼痛又令人贪恋。

    我格外迷恋高考时节南方的天气。

    六月初,空气开始变得粘稠、闷热,酝酿着一场又一场的骤雨。

    雨后的世界像被清洗过,聒噪的蝉鸣撕破短暂的宁静,树叶被冲刷得青翠欲滴,散发出清冽的、带着生命力的香气,混合着潮湿泥土的微腥,深深沁入肺腑。

    就是这样的初夏,仿佛一个巨大的时光琥珀,凝固了所有关于青春的印记:校园钟声悠远的回响,球场上奔跑跳跃的年轻躯体,教室里沙沙的翻书声,还有……那双清澈得能倒映出整个夏天云影的眼睛。

    对,就是那双眼睛。

    李向阳。

    他就站在那里,站在宿舍楼旁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下,阳光穿过浓密的枝叶,在他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

    7个小时绿皮火车的距离,风尘仆仆。

    我几乎要冲过去,用尽全力抱住他,埋进那熟悉的气息里嚎啕大哭。

    但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,迟疑着。

    他看到了什么?我身上还残留着多少“谜遇”的阴影?多少不堪的印记?“程茉莉,”

    他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,也带着一种深沉的、化不开的阴郁,“你瘦了很多。

    ”他走近,伸出手,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抚过我的脸颊,动作看似温柔,眼神却像深冬结冰的湖面,阴鸷、冰冷,探寻着什么。

    那触碰让我浑身一颤,既是渴望,又是刺痛。

    我带他去了学校后街的小旅馆。

    50元一晚。

    狭窄的房间,墙壁斑驳,只容得下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,一张掉漆的木桌,和一个仅能转身的、散发着淡淡霉味的洗漱间。

    唯一值得庆幸的是,床单看起来还算干净,泛着漂白水的气息。

    他沉默地坐在床沿,像一尊没有温度的雕塑。

    我这才有机会仔细看他。

    头发比记忆里长了许多,凌乱地搭在额前,下颌冒出了青黑的胡茬,明显疏于打理。

    一件简单的白色棉t恤洗得有些发旧,套在蓝色的牛仔裤里,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依旧挺拔的身形。

    即使是这样不修边幅的落魄,他坐在那里,被窗外昏黄的光线勾勒出的侧影,依旧英俊得惊心动魄,像一幅被时光浸染、带着忧郁底色的古典油画,美得让人心碎,也冷得让人窒息。

    我挨着他坐下,身体向他靠近。

    那股熟悉的、混合着阳光和干净皂角的青草气息,丝丝缕缕钻入鼻腔,记忆的闸门轰然洞开,无数个夏天的碎片汹涌而至——少年在篮球场奔跑后急促的呼吸,树荫下笨拙而温润的初吻,汗水浸透的校服贴在皮肤上的触感……巨大的思念像海啸般将我淹没。

    我伸出手臂,紧紧地环抱住他,然后,吻上他带着胡茬微刺的侧脸。

    他身体猛地一僵,下一秒,一股强大的力量瞬间将我反制!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困兽,眼睛里燃烧着我看不懂的火焰——是愤怒?还是深不见底的痛苦?他不再温柔,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毁灭的力道,纽扣崩裂,布料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。

    他的吻带着啃噬的痛感落在我的颈间、锁骨,仿佛要覆盖掉所有不属于他的印记。

    我闭上眼,承受着这混合着爱欲与惩罚的暴风雨,指甲深深陷入他紧绷的背肌。

    疼痛是真实的,他滚烫的体温是真实的,这绝望的占有,也是此刻唯一的真实。

    天色渐晚,我侧躺着,看着臂弯里沉沉睡去的少年。

    他紧蹙的眉头即使在睡梦中也没有松开,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,像栖息着疲惫的蝶。

    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,轻轻描摹着他英挺的眉毛、高耸的鼻梁、紧抿的薄唇,仿佛要将这轮廓刻进灵魂深处。

    指尖传来的触感,带着生命的热度和独属于他的气息,让我贪恋得几乎落泪。

    然而,手机屏幕亮起的光提醒着我——家教的时间到了。

    我无比轻柔地抽出手臂,像拆解一件易碎的珍宝,穿好被揉皱的衣服。

    临走前,我俯下身,在他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羽毛般轻的吻,带着无尽的眷恋和无法言说的酸楚。

    属于夏日的傍晚,微风带着河水和草木蒸腾出的浓浓水汽,温柔地拂过滚烫的脸颊,带来一丝短暂的清凉。

    走在去学生家的路上,身体深处还残留着刚才激烈的余韵和疲惫,但一种奇异的、近乎虚幻的满足感却在胸腔里膨胀。

    只因为刚刚拥抱的,是真实的、有温度的李向阳。

    这份短暂的拥有,像一剂强效的止痛针,暂时麻痹了所有现实的尖锐棱角。

    家教结束后,手机震动,屏幕上跳动着那个名字。

    “在哪?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,低沉,听不出情绪。

    “我今晚还要去驻唱。

    你要来吗?”

    我握紧手机,屏住呼吸。

    “地址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言简意赅。

    “短信发给你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我道。

    他来了。

    坐在最黑暗的角落,像一尊沉默的守护神,又像一个潜伏的审判者。

    喧嚣的音乐、迷幻的灯光、醉醺醺的人群,似乎都与他无关。

    他的目光穿透重重光影,牢牢地锁定在舞台上的我。

    那目光沉甸甸的,带着审视,带着探究,也带着一种我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。

    因为他在,我唱得格外用心,也格外紧张。

    每一个音符都像是对着他在倾诉。

    当侍者端着托盘,上面堆着客人指名送来的、卷成筒状的“小费”时,我前所未有地坚定,用眼神和手势,毫不犹豫地一一拒收。

    那些带着暖昧和轻蔑的纸钞,在他冰冷目光的注视下,显得格外肮脏和刺眼。

    下台后,我径直走向他,手里端着两杯吧台刚调好的、颜色绚丽的鸡尾酒。

    将其中一杯推到他面前,然后举起自己那杯,玻璃杯轻轻相碰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

    我仰起头,将杯中辛辣冰凉的液体一饮而尽,喉间火烧火燎。

    他看着我喝空,没有阻止,眼神深得像古井。

    然后,他也举起杯,同样一口气灌了下去,喉结急促地滚动。

    “我一般就只喝两杯,”

    我舔了舔发麻的嘴唇,抢先解释,目光不敢与他对视,“今天你帮我喝了一杯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我知道他在疑惑什么,那拒绝小费的反常举动。

    他沉默着,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着我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空杯的杯壁。

    没有追问,没有责备。

    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,许多话,许多事,都在这诡异的沉默中心照不宣,却又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。

    那晚,我没有回宿舍。

    我们再次回到了那间50元的小旅馆。

    身体再次纠缠在一起,比上一次更加沉默,更加用力,仿佛要通过这种原始的方式,确认彼此的存在,或者,毁灭对方。

    精疲力竭之后,我在他身边沉沉睡去,鼻尖萦绕着他熟悉的气息。

    这是自那个毁灭性的遭遇以来,我:珊瑚囚牢时间像裹着砂砾的河流,缓慢而粗粝地磨过了一年。

    再次踏入这间弥漫着消毒水和隐秘欲望的诊室,是因为母亲日益沉重的抑郁症。

    她眼中的光越来越黯淡,像即将燃尽的烛火,在无边无际的灰暗中摇曳。

    我别无选择,只能再次找到他——肖文教授。

    诊室依旧整洁明亮,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切割出明暗相间的条纹。

    他穿着熨帖的白大褂,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,低头专注地看着一份病历。

    那副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,锐利而深邃。

    正是大二结束的暑假,空气闷热粘稠。

    我刻意挑选了一件细吊带的冰丝上衣,贴着肌肤勾勒出起伏的曲线,搭配一条短得不能再短的热裤,裸露的双腿在诊室冰冷的空气中激起细微的战栗。

    脸上化了淡妆,掩盖住因焦虑和奔波带来的憔悴,唇色是刻意挑选的、带着无辜感的蜜桃粉。

    “肖教授……”

    我走到桌前,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、因奔跑而微喘的急促,“能麻烦您……给我母亲加个号吗?她情况不太好……”他闻声抬起头。

    镜片后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,那眼神瞬间穿透了薄薄的妆容和衣料,直抵内里。

    没有惊讶,没有询问,仿佛我的出现、我的装扮,都在他意料之中。

    他什么都没说,只是从手边拿过一张加号条,拿起那支沉甸甸的、象征权威的钢笔,流畅地写下名字和时间。

    递过来时,他的手指,温热的、带着长期消毒后特有的干燥感,没有直接放在纸条上,而是刻意地、缓慢地、带着不容错辨的暗示,轻轻擦过了我的掌心。

    那触感像一道微弱的电流,瞬间窜过脊背,激起一阵混杂着厌恶与算计的颤栗。

    我飞快地捏住纸条边缘,指尖冰凉。

    他是一个无可指摘的医生。

    面对母亲时,他的耐心和温和足以融化最坚硬的冰。

    他语调沉稳,逻辑清晰,用坚定的、不容置疑的语气描绘着康复的可能,每一个字都像投入死水中的石子,试图激起希望的涟漪。

    他引导母亲倾诉,眼神专注而充满力量,仿佛他就是那束可以驱散黑暗的光。

    母亲灰败的脸上,那涣散的眼神,竟真的在他笃定的叙述中,一点点凝聚起微弱的光亮。

    看着母亲眼中那点被他点燃的希冀,我心中五味杂陈——感激他的专业与“仁慈”,又清醒地意识到,这束光,是我用自己作为燃料才换来的。

    他熟练地安排实习生带母亲去做一系列测试,诊室里瞬间只剩下我们两人。

    空调冷气吹在裸露的皮肤上,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。

    额头上因夏日奔波渗出的细汗还未干透,粘着几缕碎发,脖颈、锁骨、手臂在吊带的衬托下,皮肤因薄汗而泛着一种微妙的、湿润的光泽。

    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他身上淡淡的须后水味道,混合着我因紧张而分泌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体味,形成一种暧昧又危险的氛围。

    “好久不见,小程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他终于摘下口罩,露出一张依旧儒雅、却因岁月和思虑刻上细纹的脸。

    他揉了揉眉心,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随即,那双深邃的眼睛便直直地看向我,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。

    他指了指办公桌旁那张为病人准备的、离他很近的椅子,“坐这儿吧。

    ”真的猎人,往往把自己伪装成猎物。

    我心底默念着这句话,脸上却绽开一个温顺又带着点羞涩的笑容,依言坐了过去,离他很近,近到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木质味道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息。

    他很自然地伸出手,宽厚温暖的手掌覆上了我放在膝盖上的手背。

    他的手心干燥而有力,传递着一种掌控的意味。

    “你又更加漂亮了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他的目光毫不避讳地扫过我的脸、脖颈、肩膀,像在欣赏一件精心养护的藏品,语气里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赞赏。

    “肖教授您依旧如同我印象中那样,儒雅,英俊,”

    我迎着他的目光,眼神清澈,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仰慕,“我说的是实话哦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指尖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,悄悄蜷缩进掌心。

    他显然很受用,嘴角勾起一抹浅淡的、带着餍足感的微笑。

    “谢谢你。

    谢谢你的夸奖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他低头看了看腕间价值不菲的手表,表盘在灯光下折射出冷硬的光,“准备下班了,”

    他抬眸,目光锁住我,“今晚程女士愿意赏光,与我共进晚餐吗?”如我所料。

    他会发出邀请。

    我脸上的笑容加深,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诱惑。

    下一秒,我没有走向门口,而是突然起身,带着一丝少女的莽撞和娇憨,直接侧身坐到了他的腿上!这突如其来的亲密举动让他身体明显一僵,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错愕。

    我无视他瞬间绷紧的肌肉,伸出纤细的手指,轻轻抚上他的脸颊。

    他的皮肤不如年轻人紧致,带着岁月留下的纹理。

    我将头靠在他宽厚的肩膀上,侧过脸,温热的、带着蜜桃香气的呼吸故意喷洒在他敏感的耳廓,用气声低语,像情人间的呢喃:“我很想念你,肖教授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声音里揉进了恰到好处的思念和依赖。

    我能感觉到他胸腔的震动,一声低沉而愉悦的轻笑从喉间溢出。

    他放在我腰侧的手臂明显收紧,似乎想要将我更深地嵌入怀中。

    然而,我却像一尾滑溜的鱼,轻盈地挣脱了他的手臂,灵巧地从他腿上站了起来。

    我走到诊室门口,回头,对他嫣然一笑,眼神里带着欲拒还迎的狡黠:“我等你接我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留下一个充满暗示和期待的余韵,转身离开。

    门在身后关上,隔绝了诊室内的空调冷气和那股混合的气味。

    走廊的喧嚣瞬间涌入耳膜。

    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,方才刻意营造的妩媚笑容瞬间消失,只剩下疲惫和一片冰冷的清醒。

    我对他的想念是真的吗?或许有那么一丝,在那些他为我解决燃眉之急的时刻,在那些他给予母亲专业帮助的时刻。

    但更多的,是刻骨的清醒。

    母亲的病情像一个无底洞,吞噬了她工作的能力,也吞噬了我们微薄的经济来源。

    学费、房租、昂贵的药费……每一座大山都足以将我压垮。

    读书,是我逃离泥潭唯一的绳索。

    为了抓住这根绳索,这副皮囊,是我仅有的、可以典当的资本。

    在n市云顶旋转餐厅的落地窗边,我放下叉子,喝了一口红酒,脸颊在酒精的作用下化成晚霞。

    “我考虑好了,肖教授。

    “我平静的陈诉。

    ”那我感到无比荣幸,谢谢你,小程。

    “他淡淡的说道,那胸有成竹的语气里,仿佛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。

    ”但是,我需要继续读书,还有我母亲的病……“”当然,这些都不是问题。

    “他说着,把手平静的搭在我的手背上……我成了肖文的情妇。

    没有里霸道总裁的挥金如土和极致宠爱。

    他的世界庞大而复杂:医院里排满的患者,全国乃至国际的学术会议巡讲,堆积如山的科研论文和课题申请。

    出差是常态,偶尔他会带上我。

    但所谓的“伴旅”,更像是他繁忙日程里一个安静的、随叫随到的点缀。

    陪我在异乡街头漫步、享受闲暇时光?那是奢侈。

    更多的时候,他忙于各种应酬——医院领导、药企代表、学术权威……觥筹交错间,是利益的交换和人情的往来。

    这种场合,我这个身份暧昧的年轻女孩,自然是不方便出现的幽灵。

    他回到酒店时,往往已是深夜,带着满身的烟酒气和挥之不去的疲惫。

    我能看到他眼底的倦意,那是一种被责任和欲望双重消耗后的透支。

    他不再年轻,精力有限,却总想把控更多。

    很多时候,是心有余而力不足。

    我的角色,就是在陌生的城市、奢华的酒店房间里,安静地等待。

    等他处理完所有事情,是否会想起我,是否会推开那扇连接着我们两间房的门(他永远习惯性地开两间房)。

    他来找我的次数,屈指可数。

    即使来了,也极少过夜。

    他会在情动时,用那双能洞悉人心的眼睛凝视着我,用低沉而笃定的声音说“我爱你”。

    这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,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魔力。

    然而,这份“爱”的主动权,永远牢牢掌握在他手中。

    只有他想见我时,我才能见到他。

    他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,深知追逐和征服的快感远胜于唾手可得的猎物。

    而我,从一开始就明白这场交易的规则。

    我需要的,不是虚无缥缈的“爱”,是每一次他离开后,留在床头柜上或塞进我包里的,厚厚一沓、带着油墨清香的现金。

    这是赤裸裸的钱色交易,披着一层温情脉脉的薄纱。

    大三下学期,他再次来到g市——我读书的城市出差。

    他来这里的次数很少。

    通常,他会安排他信任的男性好友开车来接我去酒店。

    但那天,停在约定地点的车里,驾驶座上坐着的却是一个陌生的女人。

    她看起来三十出头,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,穿着剪裁利落的职业套装,头发一丝不乱地挽在脑后,浑身散发着一种精明干练的“女强人”气场。

    她推开车门下车,动作干脆利落。

    “程小姐您好,”

    她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,眼神却将我从头到脚、由表及里地扫视了一遍,那目光带着评估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,“王总临时有个紧急会议,实在抽不开身,让我过来接您。

    我是他的下属,我姓何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她拉开后座车门,姿态恭敬,眼神却锐利如刀。

    车子平稳地汇入车流。

    密闭的空间里,弥漫着她身上高级香水的冷冽味道,混合着新车皮革的气息,形成一种无形的压力。

    “程小姐,也就20岁吧?”

    何小姐目视前方,语气像是闲聊,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探究。

    “嗯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我望着窗外飞逝的街景,低声应道。

    “20岁,多好的年纪啊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她轻轻地、意味深长地叹息了一声,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我熟悉又抗拒的东西——惋惜,评判,或许还有一丝过来人的优越感。

    我知道她在暗示什么,我沉默着,没有接话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。

    “你有想过以后吗?”

    她并不打算停止,继续追问,声音不高,却字字清晰。

    前方红灯亮起,车子缓缓停下。

    她转过头,目光直直地看向我。

    这一次,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评估,反而透出一种近乎直白的、带着善意的审视。

    “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,忍不住想多说两句。

    妹妹,你别介意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她顿了顿,似乎在斟酌词句,“像你这样的女孩子,我见过不少。

    年轻,漂亮,跟了……像肖教授这样的人物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她避开了那个更直接的称呼,“但大多数,结果都不太好。

    我是看你安安静静的,眼神干净,不像那种轻浮的人,应该是个好姑娘。

    你不可能一辈子这样下去的。

    他走到今天这个位置,名誉、地位、学术成就、家庭……哪一样,都不可能为你舍弃的。

    ”她的目光坦率而直接,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真诚。

    我无法反驳。

    她说的是赤裸裸的现实。

    肖教授精心构筑的王国,坚不可摧,而我只是他偶尔光顾的后花园,一个见不得光的秘密。

    他怎么可能为我放弃他拥有的一切?我转过头,迎上她的目光。

    车窗外的霓虹灯光在我脸上明明灭灭。

    “我是真的欣赏他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我平静地开口,声音没有波澜,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,“而且,我需要钱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这句话像一把钥匙,打开了压抑在心底的闸门。

    “至少,因为有了他,我不需要再为了下学期的学费能不能凑齐而整夜失眠,不需要担心下个月的房租交不上被房东赶出去,更不用害怕我母亲的药断了,病情恶化……他帮我解决的这些问题,对他来说可能只是举手之劳,微不足道。

    但对我来说,这就是我的全部。

    是我能继续活下去、继续读书的全部支撑。

    ”我清晰地感觉到,说出这番话时,内心那份自欺欺人的“欣赏”是多么苍白无力,而“需要钱”三个字,才是沉甸甸的核心。

    她听我说完,眼神里的锐利软化了一些,或许真的触动了一丝同情。

    “那你的父亲呢?”

    她的语气缓和了不少。

    “我父亲?”

    我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抹讽刺的笑,“他和母亲离婚后很快就再婚了。

    我成年那天,他就明确告诉我,他的抚养义务结束了。

    我对他而言,只是一个法律上存在过的名字。

    我什么也没有,何小姐。

    没有显赫的家世,没有能依靠的肩膀。

    只有这副还算年轻的皮囊,暂时还有点用处,让我不至于彻底走投无路。

    对我这样的人来说,能活着,能继续读书,已经是在竭尽全力了。

    ”每一个字都像在剥开自己血淋淋的伤口,展示着内里的不堪。

    “即使这样……”

    何小姐的眉头依然紧锁,“你这个身份终究是不光彩的。

    都是女人,你有为他的……妻子考虑过吗?”

    她最终还是点出了那个禁忌的身份。

    “哼……”

    一声冰冷的、带着自嘲和尖锐的冷笑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里溢出。

    “原配?妻子?”我转过头,目光灼灼地盯着她,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拔高,“她是谁?我认识她吗?我凭什么要为一个素未谋面、与我毫无瓜葛的人考虑?与她同床共枕几十年的丈夫都不为她考虑,我这个被‘养’在外面的‘玩物’,又有什么资格、有什么义务去替她考虑?何小姐,你不觉得这个世界对女性太苛刻了吗?”压抑已久的情绪像找到了出口,汹涌而出。

    “我没有高贵的出身,没有优渥的条件,这已经是我在绝境中唯一能找到的、能让我和母亲活下去的‘活法’!如果生活富足无忧,哪一个年轻的、受过教育的女孩子,会心甘情愿选择这样的路?而且,”

    我深吸一口气,试图压下声音里的颤抖,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冷静,“我并没有破坏她的家庭。

    她的丈夫,从始至终,都只是她的丈夫。

    我从未想过要取代谁。

    ”车内陷入一片死寂。

    只有空调出风口发出单调的嘶嘶声。

    何小姐看着我因激动而微微涨红的脸和眼中闪烁的泪光(或许是愤怒的泪光),张了张嘴,最终什么也没再说。

    也许是被我的激烈反驳噎住,也许是真的意识到这个话题的残忍和无解。

    她默默地转回头,重新启动了车子,驶向那个华丽又冰冷的囚笼。

    那天晚上,在g市顶奢酒店的套房里。

    肖教授依旧忙碌,对着笔记本电脑审阅一篇冗长的学术论文。

    我穿着丝质的睡袍,依偎在他身边,头靠在他肩上,目光却空洞地望着窗外璀璨却遥远的城市灯火。

    何小姐白天的话,像复读机一样在脑海里反复播放。

    “肖教授,”

    我忍不住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刻意放软的试探,手指无意识地缠绕着他睡袍的带子,“你说……我们以后,会结婚吗?”

    问出这句话时,连我自己都觉得荒谬可笑,却又带着一丝连自己都唾弃的、微弱的、对虚幻承诺的渴望。

    他没有停下敲击键盘的手指,目光甚至没有从屏幕上移开半分,只是唇角习惯性地勾起那抹温和的弧度,声音平稳而自然,仿佛在说一个既定的事实:“当然有可能。

    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呢,小程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那语气,笃定得仿佛在宣读一个不容置疑的誓言。

    我的嘴角却不由自主地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。

    他总是这样,说着最温暖动听的情话,做着最冷静疏离的事情。

    承诺像空气一样廉价,却又编织得如此完美,让人在绝望中抓住一根虚幻的稻草。

    “我们结婚的话……”

    我继续试探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应该不会被祝福吧?一定有很多人不能理解,会说很多难听的话。

    ”他这时终于停下了手上的工作。

    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,明明暗暗。

    他转过身,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向我,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从容。

    他伸出手,像抱一个易碎的娃娃般,将我轻轻抱到他的腿上。

    他的手臂环着我,怀抱温暖,却感觉不到多少情欲的涌动,更像一种安抚和掌控的姿态。

    “肯定会有人不理解,甚至反对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他低沉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响起,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沧桑,“包括你的父母,他们可能也会不理解,会觉得我这个‘老头子’配不上他们如花似玉的女儿。

    ”他顿了顿,手指轻轻抚过我的脸颊,目光变得异常“真诚”和“专注”,“但是,小程,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。

    我们之间,有很多超越年龄的共同语言,我懂你的心思,你的挣扎,你的渴望。

    你懂我的追求,我的疲惫,我的……需要。

    ”

    他的手指滑到我的下巴,轻轻抬起,迫使我与他对视,“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,我们的灵魂……是相通的。

    ”他的话语像裹着蜜糖的毒药,带着催眠般的魔力。

    心在一起?灵魂相通?多么美好的幻觉。

    我看着他那双似乎盛满深情的眼睛,那里面清晰地映着我年轻却空洞的脸庞。

    那一刻,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精密的仪器在运转,计算出最完美的安抚方案。

    我顺从地依偎进他怀里,将脸埋在他颈间,嗅着他身上熟悉的气息,闭上眼睛,感受着这份虚假的温存下,冰冷的现实在心底蔓延。

    他离开后,房间里只剩下中央空调单调的嗡鸣和窗外城市的喧嚣。

    巨大的空虚感像潮水般涌来,将我彻底淹没。

    我又一次失眠了。

    凌晨三点,我赤着脚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。

    窗外是沉睡的城市,灯火阑珊,像散落一地的星辰。

    时间显示在手机屏幕上,冰冷而刺眼。

    何小姐白天那番话,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,扎在心上,久久不散,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痛楚和挥之不去的羞耻感。

    回想这段时间与肖教授的相处,我像一个最敬业的演员,小心翼翼地揣摩着他的心思,精准地扮演着他需要的角色——乖巧、温顺、懂事、不索取、不添乱。

    我自诩清醒,自诩有分寸,牢牢守住这场交易的边界,只取我需要的金钱,不奢求多余的情感。

    可是……为何在听到他那句“一辈子”、“心在一起”、“灵魂相通”时,心底深处,还是会有一丝微弱的、可耻的波澜?那是对温暖的渴望?还是对长久依靠的贪婪?抑或是……在日复一日的扮演中,连自己都开始混淆了角色与真实的界限?我望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——年轻,美丽,像一尊被精心雕琢的瓷偶,内里却早已布满裂痕。

    那丝贪婪,如同黑暗中悄然滋生的藤蔓,缠绕着冰冷的心脏,带来一阵阵令人窒息的恐慌。

    我清楚地知道,在这场精心设计的交易里,我不过是一件残次的商品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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