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三结束的暑假,空气像凝固的糖浆,闷热而粘稠。
推开那扇熟悉又沉重的家门,一股混合着陈旧家具和中药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然而,客厅沙发上那个挺拔的身影,像一道强光,瞬间刺破了屋内的阴翳,也刺穿了我裹在层层伪装下的心脏。
李向楠。
他就坐在那里,侧对着门口,正温和地和母亲说着话。
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,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。
他变了很多。
曾经那个清瘦的少年,如今肩膀宽阔,身形挺拔如松,褪尽了青涩,沉淀出一种沉稳的力量感。
唯有那双微微上挑的丹凤眼,在转向我的瞬间,那里面流淌的温柔,如同穿越了时光的河流,与记忆中那个在小巷深处为我赶走野狗的少年,完美地重叠在一起。
“小茉莉!”他看到我,眼中瞬间爆发出纯粹的、毫无杂质的喜悦,像阳光穿透云层。
他立刻站起身,大步走过来,动作自然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,张开双臂给了我一个结结实实的拥抱。
他的手臂有力而温暖,带着干净的、阳光晒过的棉布衬衫的味道,将我完全笼罩。
那是一种久违的、令人心安的、属于“家”的气息。
“好久不见了!我真的……很想你。
”他的声音低沉而真诚,每一个字都敲打在我紧绷的神经上。
他松开我一点,双手扶着我的肩膀,目光仔细地描摹着我的脸,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,“天哪,你现在好漂亮,走在街上回头率肯定超高,一定很多人追你吧?”他半开玩笑地说着,笑容坦荡,像夏日晴空。
“向楠哥……”
喉咙有些发紧,我努力扯出一个笑容,“你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
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
重逢的冲击太大,我几乎无法思考。
“一个月前就回来了。
”母亲在一旁接过话,脸上难得地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,“向楠知道你放假今天回来,特意在家里等你呢。
”
母亲的语气里带着欣慰,仿佛李向楠的归来,也给她沉寂的世界带来了一丝生机。
我的目光下意识地在略显空荡的客厅里扫视了一圈。
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——杜薇。
仿佛能读懂我眼中的疑问,李向楠脸上的笑容微微收敛,解释道:“杜薇暂时还在英国那边处理些事情,我先回来了。
”
他顿了顿,语气恢复了之前的明朗,“而且,我拿到了尚辉集团的offer!还是想回来发展,国内机会更多。
”
他看向我的眼神带着分享成功的喜悦,“以后又能常常见面了。
”“恭喜你,向楠哥!真的……欢迎你回来。
”
我由衷地笑了,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卸下防备的灿烂。
这一刻,他带来的温暖,像寒冬里的一捧热炭,暂时驱散了长久以来盘踞在我心头的阴冷。
日子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神奇的活力。
李向楠下班后常常直接来家里,晚饭也和我们一起吃。
他住在隔壁那栋承载着我们共同童年记忆的老房子里,美其名曰离公司近方便,但我知道,更多的是为了照顾我和母亲。
他总会找各种理由塞给母亲不少钱,说是伙食费,态度强硬得不容拒绝。
有了他,家里沉闷的空气似乎都开始流动起来,笑声也多了。
我们更多时候像真正的兄妹,周末会一起回到小时候撒欢奔跑的河边,在熟悉的街巷里回味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;也会在黄昏时去湖边散步,看晚霞染红水面;甚至像普通年轻人一样,挤在热闹的电影院里,分享一桶爆米花。
和他在一起的时光,简单、纯粹,像一道温暖的光,照亮了我晦暗生活的一角。
只是,在我们相处的分分秒秒里,他从未主动提起过杜薇。
那个名字像一个被刻意回避的禁忌,沉没在所有的欢声笑语之下。
我心中虽有疑惑,但看着他轻松愉悦的侧脸,终究不忍心去触碰可能存在的伤口。
或许,他有他的难处。
我选择了沉默,贪婪地享受着这份难得的、不带任何交易色彩的温暖。
肖教授的电话像不期而至的冰雹,总是猝不及防地砸来。
每当手机屏幕亮起那个特定的名字,我的心跳就会骤然失序,一股混杂着心虚、恐惧和隐秘羞耻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。
我会立刻找借口躲开向楠,钻进卫生间或阳台,压低声音接听。
电话那头,肖教授的声音依旧温和、平稳,询问着我的近况,或者安排着下一次的“见面”。
每一次通话都像一场煎熬,我一边小心翼翼地应付着,一边竖起耳朵听着客厅的动静,生怕向楠察觉出任何端倪。
与肖教授那屈指可数的几次私下见面,更是让我如履薄冰,每一次出门都像做贼,每一次回来都要精心编造借口。
我害怕李向楠那双清澈的眼睛,害怕那里面映照出我肮脏的秘密。
周四中午,李向楠再次来到家里。
他显然精心打扮过,穿着一件熨帖的淡蓝色衬衫,搭配笔挺的黑色西裤,头发清爽利落,整个人散发着一种介于青年与成熟男人之间的、干净而可靠的气质。
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身上,那笑容依旧明亮得晃眼,一瞬间竟让我有些恍惚失神。
“小茉莉,”
他走到我面前,眼神带着一丝恳切和不容拒绝,“帮我个忙!跟我去一趟医院。
”“医院?”
我的心猛地一沉,不详的预感攫住了我。
“对,一个非常重要的客户,他母亲在住院,于情于理我都得去探望一下,表达关怀。
”
他解释道,神情认真,“这种时候,总觉得女生更有亲和力,更能让老人家开心。
这一步很关键,关系到后续的合作,所以……”
他双手合十,做出一个拜托的动作,眼神真挚得让人无法拒绝,“只能劳烦我们的小茉莉出马了!帮帮我,好吗?”我看着他那双盛满信任和恳求的丹凤眼,像被蛊惑了一般,机械地点头。
他的信任像一张温柔的网,而我,却早已在网外坠入了深渊。
车子驶向省医院,我的心跳一路狂飙。
当车子停在神经内科大楼前时,我的血液几乎要凝固了。
这里是肖教授的领地!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。
我拼命祈祷:周四下午,他通常有学术会议或者特需门诊,很少在科室!我祈祷上天别让这最糟糕的巧合发生!我们被引导到环境清幽的病房。
推开门,一位气质卓然的女士映入眼帘。
她大约六十多岁,头发银白,梳理得一丝不苟,穿着质地精良的丝质病号服,安静地坐在病床上。
窗外是葱郁的绿意,床前的小圆桌上,一束娇艳欲滴的粉色玫瑰散发着淡雅悠远的芬芳,与她沉静温婉的气质相得益彰。
她正捧着一本书,神情恬淡。
见到我们,她放下书,脸上立刻绽放出温暖得体的笑容。
“小李,你来啦。
快请坐。
”
她的声音温和悦耳,目光随即落在我身上,带着善意的打量。
“孙伯母,看您精神这么好,我就放心了。
”
李向楠自然地拉着我的手,一同在旁边的沙发上坐下,还体贴地给我倒了一杯水。
他的动作流畅自然,仿佛我们真的是一对亲密无间的情侣。
这亲昵的举动让我身体微微一僵,手心渗出冷汗。
“就这几天突然觉得有点头晕,手也有些发麻,我儿子不放心,非要我来住院检查,让肖教授看看才安心。
”
孙伯母笑着解释,随即目光又转向我,带着长辈特有的慈爱和好奇,“这位姑娘看着真水灵,气质也好,是小李的女朋友吧?”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!还没等我反应过来,李向楠已经笑着接过了话茬,甚至还暗中轻轻捏了一下我的手指,示意我配合:“伯母您眼光真准!给您正式介绍一下,这就是我常跟您提起的程茉莉,我女朋友。
”
他的语气带着一丝甜蜜的炫耀,眼神明亮坦荡,看不出丝毫作伪的痕迹。
“伯母您好。
”
我连忙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,声音有些发干,脸颊因为紧张和谎言而微微发烫。
就在我话音落下的瞬间,病房的门被推开了。
肖教授穿着一尘不染的白大褂,戴着那副标志性的金丝边眼镜,身后跟着两位年轻的住院医师,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。
他脸上带着职业性的、温和而权威的微笑,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病房。
当他的视线落在我身上,确切地说,是落在我被李向楠紧握着的手上时,那镜片后的眼神,瞬间凝固了!一丝极其细微的、几乎无法察觉的惊愕如同闪电般掠过他深邃的眼眸!我的大脑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!一股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我,血液仿佛瞬间冲上头顶又急速褪去,手脚冰凉,指尖都在发麻。
肖教授不愧是久经沙场。
那丝失态只持续了不到半秒。
他立刻恢复了惯常的从容,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错觉。
他走上前,语气温和地询问孙伯母的病情,专业地进行查体,动作流畅而精准。
他偶尔和旁边的医师低声交流几句术语,神情专注而笃定。
最后,他转向孙伯母,用清晰、沉稳、极具安抚力的语言解释着病情和治疗方案,那温和而坚定的态度,足以让最焦虑的病人放下心来。
“好的好的,肖教授,真是太感谢您了!”
孙伯母脸上洋溢着信任和感激的笑容,“我儿子说了,您是咱们这儿最权威的专家,让我一切都听您的安排,有您在,我一点不担心!”“您过奖了,孙女士,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。
”
肖教授谦逊地微笑着,目光状似无意地再次扫向我们,问孙伯母,“这两位是家属?”“哦,不是不是,”
孙伯母连忙摆手,热情地介绍,“这是我儿子的好朋友小李,还有小李的女朋友小程,今天特意来看我的。
”
她看向我和李向楠的眼神充满了长辈对晚辈的喜爱。
李向楠立刻拉着我站起来,礼貌地向肖教授微微鞠躬示意:“肖教授您好。
”
他的态度恭敬得体。
肖教授的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我脸上。
那眼神看似温和,深处却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——有审视,有冰冷的怒意,甚至还有一丝……被冒犯的嘲讽?他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,对着孙伯母说:“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璧人啊。
看来孙女士您很快就能喝到喜酒了。
”
他的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祝福。
我根本不敢与他对视,只能僵硬地站着,脸上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感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到了脸上,火辣辣地烧着。
又寒暄了几句,肖教授才带着人离开病房。
门关上的瞬间,我几乎虚脱,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薄薄的衣衫。
李向楠又陪着孙伯母聊了半个多小时,临走时放下了一盒包装精美的高档人参。
走出病房,远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空间,我才找回一点力气。
我忍不住埋怨地捶了李向楠胳膊一下:“你!你怎么不提前跟我说是来这里?还……还冒充你女朋友!害我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!”李向楠被我捶得愣了一下,随即露出一个带着点歉疚又有点狡黠的笑容。
他凑近我,压低声音,带着温热的气息拂过我的耳畔:“那个孙伯母,特别喜欢我,一直想撮合我和她女儿……就是我那个客户的妹妹。
我不想直接拒绝伤了和气,影响合作,所以只好告诉她我有女朋友了。
”
他无奈地耸耸肩,“我怕提前跟你说了,你会紧张,或者……就不肯帮我演这场戏了嘛。
”“我才不信!”
我故意撇撇嘴,“孙伯母年轻时候肯定是个大美人,她女儿肯定也差不了!你居然不动心?”“哈哈,”
他朗声笑起来,眼睛弯成好看的月牙,侧头看着我,眼神清澈而认真,“跟你比……还差那么一点。
”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心湖,激起一圈微澜。
我连忙别开脸,故作轻松地说:“那……你要请我吃大餐补偿我的精神损失才行!”“没问题!想吃什么随便点!”
他爽快地答应,习惯性地伸手揉了揉我的头发,那动作里带着自然而然的宠溺,像对待一个需要呵护的小妹妹。
我以为,经历了这场惊心动魄的“偶遇”,肖教授一定会立刻联系我。
质问、斥责,或者用他那惯常的、带着掌控欲的语气“提醒”我注意身份。
然而,一天,两天……一周过去了。
我的手机安静得可怕。
没有电话,没有短信,仿佛那天在病房里冰冷的对视从未发生过。
呵……我对着空白的手机屏幕,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笑容。
对,他就是这样的,说着最温暖动人的情话,做着最冷静无情的事。
那些“一辈子”、“心在一起”、“灵魂相通”的誓言,此刻回想起来,像一场精心编排的讽刺剧。
或许,那场病房里的“意外”,只是加速了他早已萌生的厌倦?我这只金丝雀,已经失去了新鲜感,连被质问的资格都没有了。
他连一个解释、一个责问都吝于给予,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将我遗弃在角落里。
再次接到他的电话,已经是两周以后。
一个寻常的下午,手机屏幕上跳出那个名字时,我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紧缩了一下。
“小程,”
他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,依旧是那温和沉稳、听不出任何波澜的调子,“下周有个学术会议在成都,两天时间。
你准备一下,跟我一起去吧。
”那语气,是通知,是命令,仿佛之前那场足以颠覆我世界的“偶遇”从未发生,仿佛我依旧是他可以随意安排的附属品。
我握着手机,指节微微发白,沉默着。
巨大的失望和一种被彻底轻视的屈辱感,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。
听筒里传来他细微的呼吸声,似乎在等待我的回应。
过了几秒,他才仿佛刚刚想起什么,用那种带着探究、却又刻意放得平缓的语调问道:“对了,上次在医院……那个男孩子,是你的男朋友吗?”
他终于问出了口,却是在两周之后,以一种近乎闲聊的、漫不经心的方式。
“您希望是吗?”
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,冰冷,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尖锐。
我依旧用着敬语“您”,却像在两人之间划下了一道冰冷的鸿沟。
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。
随即,他低沉的声音传来,带着一丝刻意的失落和……虚伪的深情?“我当然不希望是了。
”
他叹息般地说,“如果小程有了男朋友,以后就不能时常陪在我身边了……那我会很难过的。
”我不禁在心底冷笑出声。
难过?他也会难过?他那些所谓的承诺、那些“爱意”,原来真的不过是一戳即破的谎言!他难过的是失去了一个听话的、年轻的、随时可以满足他需要的玩物罢了!何必还要披着这层“深情”的遮羞布?倒不如直接点,告诉我这只是一场交易,何必打着“爱情”的旗号招摇撞骗!“他不是我男朋友,”
我清晰地、一字一顿地说,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坦诚,也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对那份虚假温情的最后诀别,“但是,我很喜欢他。
我们从小一起长大,青梅竹马……我一直,都很喜欢他。
”
我说出了连对李向楠都未曾宣之于口的隐秘心事。
既然他想要“真实”,那我就给他真实!撕开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,看看下面到底是怎样的不堪!电话那头陷入了一片死寂。
长久的沉默,像冰冷的墨汁在空气中蔓延。
过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,才传来他一声短促而空洞的:“哦。
”
那声音里,听不出喜怒,只有一种……被冒犯后的冰冷?或者,是计划被打乱后的恼怒?紧接着,他再次开口,语气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之前的平静,仿佛刚才那段剖白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,他直接切回了“正题”:“那小程……还要去成都吗?”
那冷静到近乎漠然的语调,彻底击碎了我心中最后一丝可笑的幻想。
“我不去。
”
我斩钉截铁地回答,声音冷得像冰,“肖教授,我们……就这样吧。
”
说完,不等他任何回应,我用力按下了挂断键。
“嘟嘟嘟……”
忙音响起,像一曲荒诞剧的终场。
世界安静下来。
我握着发烫的手机,站在原地,身体微微颤抖。
胸口像是被掏空了一大块,冷风呼呼地往里灌。
原来,真相如此赤裸而丑陋。
我从来都只是他精心圈养的金丝雀。
他会说着“爱”,不过是为了让这场交易显得不那么赤裸,让他自己显得不那么不堪。
他永远不会在我需要依靠的时候出现,不会在我陷入困境时伸出援手(除了那次因照片而起的“交易”),更不会为了我放弃他世界的任何一角。
我在他心里,从来就没有真正重要过。
那些“一辈子”的承诺,不过是困住鸟儿的华丽谎言。
往后的几天,一种迟来的钝痛感开始在心口蔓延。
我竟然还会觉得难受?真是可笑又可悲。
肖教授……曾经是我内心深处敬重的人,一个象征着学识、地位和某种“拯救”可能的存在。
也许,在那些被金钱和困境压得喘不过气的黑暗日子里,在他偶尔流露的温情和提供的“庇护”下,我对他,是产生过一丝不该有的、模糊的期待的。
我像个溺水的人,抓住了一根看似坚实的浮木,却忘了那浮木本身也浸满了污泥。
我一遍遍回味着过去相处的点滴。
从最初的浪漫晚餐、体贴关怀,到后来的疏离、召之即来挥之即去……那些细节像慢放的电影,一帧帧清晰地回放,每一帧都带着讽刺的意味,刮擦着我早已伤痕累累的自尊。
心口像被钝刀子反复切割,一阵阵细密的、尖锐的痛楚袭来。
我明明那么清醒地告诫自己这只是一场交易,为何在他彻底展露冷漠、将我丢弃时,我还是难以坦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