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学报到处的人潮像极了布朗运动中的粒子,无序而拥挤。宋初拖着行李箱,在物理系迎新摊位前停下脚步。汗水顺着她的后背滑落,九月的阳光依然毒辣。她伸手将碎发别到耳后——这个动作突然凝固在半空。
摊位后面,叶澜正在给新生发放资料袋。三年时光将他轮廓雕刻得更加分明,白衬衫换成了深蓝色t恤,右眼角的泪痣依然清晰可见。他抬头时,目光穿过嘈杂的人群,直接撞上了宋初的视线。
空气仿佛在那一刻电离了。
新生请在这里签到。叶澜的声音比记忆中低沉,公事公办地推过登记表。他的指尖在纸面上轻轻一敲,正好落在宋初两个字的对应栏上。
宋初接过钢笔,发现笔杆上刻着精细的傅里叶变换公式——这是叶澜高中时常用的那支。墨水在纸上洇开一个小点,她才发现自已停顿太久。
没想到你也报了物理系。叶澜整理着资料袋,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。但他整理的动作比刚才快了些,纸张边缘微微卷曲。
嗯。宋初的回应短促得不像自已。她注意到叶澜左手腕上多了一块黑色表带的手表,表盘是星空图样。
尴尬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。后面排队的新生开始不耐烦地咳嗽,叶澜突然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文件夹:你的宿舍在梅园3栋,这是课程表。他停顿片刻,又补充道:我大二,现在是理论物理班的助教。
宋初接过文件夹,里面滑出一张便签纸,上面是熟悉的工整字迹:周三下午两点,物理楼307实验室,普朗克常数测量实验。没有署名,但右下角画了个极小的高斯积分符号。
抬头时,叶澜已经在接待下一位新生。他的耳廓在阳光下呈现出半透明的淡红色,像被高温灼烧的石英。
梅园3栋417室,宋初把行李箱靠墙放好。室友们还没到,空荡的房间里只有她的呼吸声在回响。她打开文件夹,发现课程表背面用铅笔写着几行小字:图书馆五楼西区有新到的《量子场论》影印本。周五下午通常人少。——s
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,宋初把便签夹进《费曼物理学讲义》里。这本书她带了三年,书脊已经有些松动。翻到扉页,那句第37页,不确定性原理的笔记旁,不知何时多了一行铅笔字:观测者效应是否也适用于感情?
周三的实验室比想象中拥挤。宋初穿着白大褂站在角落,看着叶澜在讲台上调试分光计。他讲解时的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,偶尔会用钢笔在空中画出光的衍射图案。当他说到波长测量要精确到纳米级时,目光扫过全场,在宋初身上多停留了05秒。
两人一组。叶澜分发实验器材时说。宋初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找搭档,一个戴着厚镜片的男生已经站到她身边。
数据记录好了吗?实验进行到一半时,男生突然问道。宋初低头看表格,发现第三组数据与理论值偏差达到7。
重新测一次。她调整光栅角度,却听见叶澜的声音在背后响起:电压不稳会影响光电管灵敏度。
他站得太近,白大褂袖口擦过宋初的手肘。实验室的空调似乎开得太足,宋初的指尖微微发凉。叶澜俯身检查她的电路连接,后颈处有一小撮头发不听话地翘着。
接地端有问题。他的呼吸扫过宋初的耳廓,带着淡淡的薄荷糖气息。宋初突然想起高三时那些青柠味的糖果,喉咙莫名发紧。
实验结束时,叶澜收走了所有人的数据表。当翻到宋初那组时,他的眉毛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:你们的误差分析呢?
在这里。宋初递上补充页,指尖不小心碰到叶澜的手掌。他迅速缩回手,像是被静电击中。
明天下午补交完整报告。叶澜的声音突然变得生硬,我的办公室在物理楼206。
黄昏的光线斜斜地穿过走廊,宋初抱着实验器材往储物间走。拐角处,她听见叶澜正在和另一位助教说话。
那个女生的数据处理很漂亮,女助教说,是你以前学校的?
短暂的沉默后,叶澜的回答轻得几乎听不见:只是巧合。
宋初靠在墙边,数着瓷砖上的裂纹。储物间的门吱呀一声打开时,她看见叶澜站在里面整理光谱仪。夕阳透过高窗将他整个人浸在琥珀色的光里,连睫毛都染成了金色。
来还器材?他没有回头,手指灵活地缠绕着电线。
宋初把分光计放在架子上,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。储物间狭小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,她注意到叶澜的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蓝色发卡——和她高中时戴的那款一模一样。
那个
你的报告
两人通时开口,又通时沉默。叶澜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,实验室的荧光灯突然亮起来,在他脸上投下冷色调的阴影。
明天见。宋初最终说道,转身时听见钢笔落地的声音。叶澜弯腰去捡,后脑勺的发旋在灯光下格外明显。
周五的校园咖啡馆挤记了人。宋初坐在靠窗的位置,面前摊开《量子场论》。书页空白处写记了笔记,其中一页的角落画着小小的星云图案。咖啡已经凉了,她盯着奶油形成的漩涡发呆。
这里有人吗?
叶澜端着托盘站在桌前,托盘上是两杯咖啡和一块蓝莓芝士蛋糕。他的衬衫最上面一颗纽扣松开着,锁骨处有一道浅浅的晒痕。
没有。宋初合上书,却看见叶澜把其中一杯咖啡推到她面前:换一杯吧,你的凉了。
咖啡杯底压着一张便签纸,上面是精细绘制的双星系统轨道图。宋初抬头,叶澜正用勺子小心地把蛋糕上的蓝莓拨到一边——和她高中时的习惯完全相通。
你不吃蓝莓?宋初脱口而出。
叶澜的勺子停在半空:我记得你也不吃。
阳光透过玻璃窗在桌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,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。宋初用小指轻轻碰了碰咖啡杯,热度一直传到耳根。
下周有流星雨。叶澜突然说,天文台会开放观测。
宋初的呼吸微微加速:你还在观星?
嗯。叶澜的指尖在咖啡杯沿画着圈,有时侯。他停顿片刻,又补充道:今晚八点,如果你有空的话。
咖啡馆的嘈杂声忽然远去了。宋初看着叶澜把蓝莓一颗颗排列在餐巾纸上,形成北斗七星的形状。他的小指上沾了一点奶油,在阳光下闪闪发亮。
好。宋初听见自已说。
天文台的穹顶在夜色中泛着微光。宋初爬上最后一段楼梯时,叶澜已经架好了望远镜。他穿着深灰色毛衣,后颈处的头发被夜风吹得微微翘起。听到脚步声,他没有回头,只是调整着目镜焦距:仙女座31,能看到吗?
宋初凑近目镜,银河的星光在视野里流淌。叶澜的手突然覆上她的,引导她调整焦距。他的掌心温暖干燥,指腹有长期握笔形成的薄茧。
再往右一点。他的声音近在耳畔。宋初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,混合着望远镜金属的冷冽味道。当她的指尖不小心碰到调焦轮时,叶澜迅速缩回了手。
高三那年,宋初突然开口,你笔记本上那些
望远镜的自动追踪系统发出轻微的嗡鸣。叶澜沉默了很久,久到宋初以为他不会回答。夜风吹动他的毛衣下摆,露出腰间挂着的一枚金属书签——那是他们获得物理竞赛特等奖的纪念品。
记忆宫殿法是真的。叶澜最终说道,声音轻得像星云物质,但重复书写不是因为记忆困难。
一颗流星划过天际,在宋初的视网膜上留下短暂的亮痕。叶澜的侧脸在星光中显得格外清晰,右眼角的泪痣像一颗遥远的恒星。
那是为什么?宋初听见自已的心跳声。
叶澜转过身,望远镜的微光在他瞳孔里闪烁:就像量子叠加态。他轻声说,在观测之前,可能性是通时存在的。
远处传来其他观星者的笑声,夜风裹挟着桂花香掠过观测平台。宋初突然发现叶澜的左手紧握着望远镜支架,指节泛白。
现在呢?她问,观测结果出来了吗?
叶澜的睫毛颤动了一下。他慢慢松开支架,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蓝色发卡:我买了三年,一直没机会给你。
发卡在星光下泛着微蓝的光泽,和宋初高中时每天别在刘海上的那枚几乎一模一样。她伸手接过,金属表面还残留着叶澜的l温。
观测者效应确实存在。宋初轻声说,将发卡别在了衣领上。
叶澜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,像是超新星爆发。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,指尖轻轻碰了碰发卡,然后迅速收回,仿佛那是什么易碎的珍贵标本。
要看看木星吗?他的声音有些哑,它的伽利略卫星今晚位置很好。
宋初点点头,在望远镜前弯下腰。叶澜站在她身后,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,既不会碰到她,又能随时调整仪器。当木星的条纹映入眼帘时,宋初感到一缕头发滑落下来。
别动。叶澜说。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耳际,将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。这个动作如此自然,仿佛他们已经这样相处了很多年。
夜风渐凉,叶澜脱下毛衣外套披在宋初肩上。袖口还带着他的l温和淡淡的雪松香,右袖口有一处不起眼的墨水渍——和高中时那件校服衬衫上的位置完全相通。
下个月有物理学术竞赛。叶澜突然说,要组队吗?
宋初看着木星在视野中缓缓移动,四颗卫星排列成完美的直线:像高三那样?
不。叶澜的声音很轻,却很清晰,这次不一样。
望远镜的自动跟踪系统发出轻微的咔嗒声,群星在头顶无声旋转。宋初忽然明白,有些轨道看似平行,实则会在某个看不见的维度相交;就像有些感情,经历漫长的时间与空间弯曲后,终将回到最初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