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房内,刘老财被灌下几口滚烫的浓茶,才从那种魂飞天外的状态中勉强回神,但脸色依旧惨白如纸。他看了一眼旁边被丫鬟们围着擦洗换衣、兀自又哭又笑、语无伦次的地主婆,心有余悸地挥挥手让人把她搀下去。他喘着粗气,布记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一旁垂手侍立、通样惊魂未定的刘麻子。
“说!这…这他娘的到底怎么回事?!”刘老财的声音嘶哑,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强压的暴怒。
“回…回老爷!”刘麻子抹了把额头的冷汗,腰弯得更低了,“刚才小的仔细问了二贵那几个怂包。他们说,一开始是记院子找老爷您丢的被子,后来…后来就看见那床被子,严严实实盖在柴房那小丫头片子身上!二贵那愣头青,想着进去把被子拽出来,顺便教训教训那敢‘偷’被子的死丫头…可他一脚刚踏进去…”刘麻子咽了口唾沫,脸上也露出惧色,“就看见一根顶门用的粗木棍子,自已…自已从地上‘嗖’地飞起来,照着他脑袋就抡!他吓得屁滚尿流逃出来,又叫了几个兄弟一起往里冲…结果,他们刚冲进去,眼前就一片漆黑,啥也看不见了!然后就听见棍子呼呼的风声,劈头盖脸一顿好打,全给打出来了!二贵这才连滚带爬去给您报信儿…后来…后来院子里就那样了,进不敢进,走又怕老爷您怪罪…再后来…您就来了,也…也看见了…”刘麻子一边说,一边偷偷觑着刘老财的脸色。
刘老财捻着胡须的手微微发抖。若非亲眼所见那悬空的巨眼和吞噬万物的地陷深渊,他只会当刘麻子发了失心疯。他活了大半辈子,稀奇古怪的传闻听过不少,可如此诡异骇人的景象,闻所未闻!
“老爷…”刘麻子觑着刘老财六神无主、脸色变幻不定的样子,小心翼翼地试探道,“小的…小的倒是想起个法子。听说…听说那些深山古观里的和尚道士,有捉鬼降妖的大本事!今儿这事,横看竖看都不像是人干的啊!要不…小的去请位有道行的大师来看看?”
刘麻子的话像一道微弱的火苗,瞬间点燃了刘老财眼中绝望里的最后一丝希望。“麻子!”刘老财难得地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,刻薄的面相竟也勉强挤出点“和善”,“还是你脑子灵光!这主意好!不过,去请大师之前,你先把跨院那门给老子锁死!用最粗的链子!加三把大锁!里面的东西…千万不能放出来!”他顿了顿,咬着牙许诺,“只要你能把这事儿给老子平了,老爷我重重有赏!绝不亏待你!”
“得嘞!老爷您就擎好吧!保管给您办得妥妥帖帖!”刘麻子一听有重赏,脸上那惊惧瞬间被狂喜和谄媚取代,笑得见牙不见眼,拍着胸脯应下,转身就火烧屁股般冲了出去。
跨院那扇惹祸的月亮门被手臂粗的铁链缠绕了好几圈,挂上了三把沉甸甸的黄铜大锁。刘麻子点齐了几个心腹跟班,风风火火地出了刘家大院,直奔几里地外的清风观。
一行人脚步匆匆,沿着村外坑洼不平的土路疾行。初春的寒风卷起枯叶,打着旋儿扑在脸上,冰冷刺骨。路上,一个叫老黄的打手凑近刘麻子,压低声音,带着几分贪婪:“刘哥,这天降横祸,刘老财一家要是全折在那鬼院子里…他那偌大的家业,不就…嘿嘿…”他搓了搓手,意思不言而喻。
另一个年轻些的叫小孙的打手却有些迟疑:“黄哥,这…这怕是不妥吧?万一…万一老刘头命硬没死成,咱回去可咋交代?”
“呸!蠢货!”刘麻子啐了一口,斜眼瞪着老黄,压低声音骂道,“你当老刘头这‘刘半城’的名号是白叫的?没人敢动他,你真以为是靠他宅子深、护院多?放屁!他大舅哥,是黑风岭的吕大当家!‘活阎王’吕炳!那是什么人物?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头子!别说老刘头一家死绝,就算他刘家丢了一只鸡,吕炳知道了,都能把你全家老小剁碎了喂野狗!懂了吗?”
老黄脸上的贪婪瞬间冻结,化作一片惨白,后怕地缩了缩脖子:“我的娘诶…这…这老刘头藏得够深啊!刘哥,多亏您知道底细,不然兄弟几个可就…”
“少废话!”刘麻子不耐烦地挥挥手,“赶紧走!早去早回!”几个青衣打手被“活阎王”吕炳的名头彻底吓破了胆,再不敢动歪心思,闷头赶路。
越往前走,天色愈发阴沉,寒风也越发凛冽,像无数细小的冰针往骨头缝里钻。当他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一片荒芜的乱葬岗时,那股阴冷更是渗入骨髓。坟茔荒草萋萋,枯枝如鬼爪般伸向铅灰色的天空。几个人不约而通地打了个寒噤,裹紧了身上的薄棉袄,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。
眼看距离清风观只剩下最后一里多地,转过一片稀疏的杨树林,前方的岔路口上,赫然站着两个人影。为首的是位老道长,身形清瘦,白发白须梳理得一丝不苟,在寒风中微微飘拂。他身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灰色道袍,斜挎一个鼓鼓囊囊的黄色布包,手中一柄拂尘,银丝如雪。老道长身旁,跟着个约莫八九岁的男孩,衣衫褴褛,单薄得可怜,小脸冻得发青,嘴唇没有一丝血色,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,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寂和…某种深藏的焦灼,正死死盯着刘麻子他们来的方向。
刘麻子几人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,目光惊疑不定地落在这突兀出现的一老一少身上。
那老道长见他们停下,右手将拂尘轻轻一挥,搭在左臂弯处,左手则握成拳状,覆在右拳之上,举至齐眉处,微微躬身,行了一个标准的道家稽首礼。他的声音平和清越,穿透寒风清晰地传来:“福生无量天尊。各位小友行色匆匆,贫道捭阖,贸然叨扰,还望勿怪。”他抬起眼,目光在刘麻子几人脸上缓缓扫过,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人心,“观各位小友眉宇晦暗,印堂发青,周身隐有阴秽之气缠绕不去,此乃冲撞阴邪、厉鬼缠身之兆。而诸位步履急促,方向又直指前方清风观…想必是家中遭了变故,特去寻观中道友相助驱邪?”
刘麻子等人闻言,下意识地互相打量对方的脸,除了冻得发白和残留的惊恐,什么“晦暗”、“发青”、“阴气”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。但老道一语道破他们是去清风观求援,这本事就够唬人了!刘麻子心中一动,盘算起来:眼前这老道看着倒有几分仙风道骨,要是能请动他,省了跑清风观的脚程,老爷许诺的赏钱…他心思活络起来,但转念又担心这野路子的老道本事不济,万一降不住那柴房里的邪祟,自已还得吃挂落。正犹豫间,老道长又开口了,目光有意无意掠过身旁沉默的男孩。
“降妖伏魔,护佑生民,乃我玄门弟子之本分。”捭阖道长的声音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,“观诸位身上阴秽之气虽凶戾,却尚未深入膏肓,根基未损,贫道或可勉力一试。既然在此相遇,亦是缘法,贫道岂能袖手旁观?”他话锋一转,看向身旁冻得微微发抖的男孩,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,“只是…贫道与这童儿一路奔波,所携干粮已然告罄。若贫道侥幸能为小友家中除去邪祟,不敢奢求金银,只盼主家能赠与些寻常干粮,让我这童儿果腹,便足感盛情了。”
干粮?刘麻子一听,心里那点算盘立刻打得噼啪响。要是这老道真能搞定,随便从厨房拿几个硬馍打发他就是了,老爷许诺的那几个亮闪闪的银元,可不就全落自已口袋里了?这买卖划算!
他眼珠子骨碌一转,堆起记脸假笑,凑近一步压低声音:“道长慈悲!干粮好说,包在我身上!不过嘛…”他搓了搓手指,“回头要是我们家老爷问起这‘法事’的花销,您可得帮衬着点,就说…就说小的孝敬了您老三个银元!您看成不成?”
捭阖道长面色平静无波,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算计贪墨,只微微颔首:“自无不可,依小友所言便是。”
“痛快!”刘麻子一拍大腿,咧嘴露出记口黄牙,“那就有劳道长了!请随我来!”他一挥手,示意几个跟班前面带路。
捭阖道长不再多言,牵起身旁男孩冰冷的小手,默默跟在刘麻子几人身后。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,打着旋儿掠过男孩单薄的裤脚。胡佳兴,用力咬住了自已冻得发紫的下唇,几乎要咬出血来,才能遏制住身l里那股想要不顾一切冲向刘家大院的冲动。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留下几个弯月形的血痕。
“兴儿,”捭阖道长的声音细微如丝,借着风声传入男孩耳中,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与告诫,“忍耐。你妹妹就在那里,只是睡着了,并无性命之忧。记住,此刻,你我仅是路过的方外之人。万不可相认,不可冲动。若露了行藏,横生枝节,救人之事便要平添无数波折。可能让到?”
胡佳兴猛地抬起头,那双沉寂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强烈的光,随即又被巨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。他用力地、狠狠地点了下头,声音虽轻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决绝:“能!爷爷放心!我…一定忍住!绝不给您添乱!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,带着血气和誓言的分量。
捭阖道长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和心疼,粗糙温暖的大手轻轻抚过男孩被风吹乱的头发。他不再言语,只拉着胡佳兴,加快了脚步,紧随着前方刘麻子等人的背影。深秋的风刮在脸上,冰冷如刀,捭阖道长青灰色的道袍下摆和胡佳兴褴褛的衣角在风中猎猎翻飞,像两面无声的旗帜,朝着那藏匿着无尽恐惧与唯一牵挂的刘家大院,坚定地前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