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
深深的印子,他想起苏婉刚才擦黑板的动作,那么轻,那么慢,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。白色的粉笔灰粘在他的指缝里,像母亲晚年总抹不净的药粉。
“师傅,借个火。” 他拦住路过的校工,打火机的火苗窜起时,照亮了他眼角的湿痕。烟雾缭绕中,他仿佛看见很多年前的自己,也是这样站在教室门口,看着母亲替他道歉、替他收拾烂摊子,却从未说过一句 “谢谢”。
校门口的自行车棚里,苏婉正在给那辆旧自行车打气。少年林默蹲在地上,用树枝在泥地里画着什么,侧脸的泪痕还没干。苏婉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,打气筒的 “呼嗒” 声里,藏着不易察觉的叹息。
林默掐灭烟头,烟蒂在脚下碾得粉碎。他突然想起昨天苏婉说的话:“阿默这孩子,心里其实软得很,就是嘴硬,随他爸。” 那时他还不懂,此刻看着少年在泥地里画出的小小酱菜坛,突然明白了 —— 那些看似坚硬的铠甲下,藏着的不过是个害怕失去母亲的孩子,和一个用温柔默默守护他的母亲。
夕阳把母子俩的影子拉得很长,一直铺到胡同口的老槐树下。林默远远跟着他们,看见苏婉从自行车筐里拿出那包糖醋蒜,塞给少年一半,自己留了一半。两人边走边吃,糖醋的酸甜味仿佛顺着风飘过来,混着远处收废品的铃铛声,像首温柔的歌谣。他突然加快脚步,走到他们身边时,正看见少年把一瓣蒜塞进苏婉嘴里。“妈,今天的蒜加了冰糖吧?” 他的声音还有点发哑,却没了刚才的戾气。苏婉笑着点头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的光,像两朵被岁月腌透了的花。“我刚才去建材市场,王老板说下周有批货架要安装。” 林默踢着脚下的小石子,声音有点不自然,“正好缺个打下手的,管饭,一天二十块。” 他的目光落在少年身上,“你要是有空……”
少年没说话,只是往苏婉身边靠了靠,肩膀轻轻撞了撞她的胳膊。林默看见他把手里的糖醋蒜往苏婉兜里塞了塞,动作笨拙得像只刚学飞的鸟。苏婉的手在他头顶轻轻拍了拍,掌心的粉笔灰蹭在少年的发顶,像撒了把碎星子。
胡同里的煤球炉开始冒烟,各家各户飘出饭菜的香气。林默走在母子俩身后,看着他们的影子在暮色里慢慢融合,突然觉得心脏某个空缺的地方,正被这 1998 年的晚风,吹得慢慢变软。他摸出裤袋里的黄铜怀表,表盖内侧的照片在余晖里显得格外清晰 —— 年轻的苏婉抱着襁褓中的自己,背景里的酱菜坛上,正开着朵小小的向日葵。
原来有些铠甲,从来都不是为了伤害别人,只是为了保护自己最在乎的人。苏婉擦掉的涂鸦,还有他自己此刻胸腔里,这颗被愧疚与温暖反复烘烤的心脏。
粉笔灰在阳光里飘着,林默蹲在学校围墙外的梧桐树底下,拿根树枝在地上划拉杂货铺的招牌草图。地皮硬,划下去一道深一道浅的。操场那边传来砰砰的篮球声,突然“哐当”一声巨响,像是桌椅被掀翻了,那声音刺耳得很,吓得他手里的树枝“咔嚓”一下折了。“把画给我!” 围墙里传来少年林默的吼声,夹着女生的尖叫和男生的哄笑,乱糟糟一团。林默站起来,后背昨天帮张婶搬煤块时抻着的地方,又隐隐作痛。那小子昨天还硬塞给他半块烤红薯,说“表哥你比我妈还能扛”,现在这点热乎劲儿,全被这声吼冲没了。
他扒着围墙缝往里瞅,碎玻璃碴子硌得手心发麻。初二(三)班教室里,少年林默正把一张课桌掀了个底朝天。铁皮文具盒从桌肚里滚出来,铅笔、橡皮撒了一地,有半块粉橡皮缺了个角——那是萌萌上周送他的,上面印的小猫脸都磨糊了。“画的啥?给大伙儿开开眼啊!” 后排一个男生怪腔怪调地喊,手里挥着一张漫画纸。林默眯眼看清了,纸上歪歪扭扭画着:一个扎俩小辫儿的女人跪地上腌酱菜,旁边站着个小孩,头上顶着四个黑乎乎的大字——“寡妇儿子”,那墨色浓得像是没干的血。
少年林默像头发了疯的小牛犊子,扑过去就抢。校服袖子上的补丁“嗤啦”一声,被桌角的钉子挂住,撕开个大口子,露出里面磨得发亮的旧棉花。那是他妈苏婉用他穿破的秋衣改的,针脚歪歪扭扭,但缝得死结实——就跟她每次缝东西时念叨的一样,“得经得住拉扯”。“够了!” 班主任的教鞭“啪”地敲在讲台上,粉笔灰簌簌往下掉,“林默!叫你家长来!”
林默的后背抵着冰凉的砖墙,猛地想起昨天早上。那小子背着书包出门,帆布包侧兜里插着支新钢笔,亮闪闪的,是他搬煤块挣的钱买的。他还得意地说“今天非得让刘志强瞧瞧”。这会儿,那支钢笔就躺在教室地上的碎玻璃旁边,笔帽都摔瘪了。
校门口传达室的铃铛响过三遍,苏婉才骑着那辆锈得不像样的自行车赶到。车筐里放着个粗布包,里面是刚腌好的糖醋蒜,用塑料薄膜仔细裹着——她本来是顺路给聚福楼送酱菜的,接到老师电话,连围裙都没顾上摘。蓝布围裙上还沾着几块深褐色的酱点子。“对不住啊老师,我来晚了。” 苏婉的手在围裙上搓了搓,指关节因为老泡在卤水里,有点发白,虎口那儿还贴着块胶布,是昨天削芥菜让刀划的。她目光扫过门口东倒西歪的桌椅,突然停住了,盯着墙根那团被踩得稀烂的纸。
林默躲在走廊柱子后面,烟盒里最后一根烟快被他捏扁了。烟草的涩味混着远处飘来的酱菜味儿,堵得他嗓子发紧。他看见苏婉弯下腰,捡起那团纸,手指头在“寡妇”那两个字上停了一下,像是想把它抹平,然后一声不响地把纸团塞进了围裙口袋,轻得像是捡了片树叶。“林默妈妈,你看看黑板。” 数学老师的声音硬邦邦的。苏婉转过身,肩膀明显缩了一下——黑板右边用白粉笔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字:“没爹的野种”、“寡妇儿子”、“酱菜缸里泡大的”……最底下画了个弯腰腌菜的女人,旁边跟着个哭丧脸的小孩,还用红粉笔圈着俩字:“林默”。
办公室里一下子静得吓人。几个老师都停了手里的活儿,目光像探照灯似的打在苏婉身上。少年林默梗着脖子站在墙角,校服领口的扣子崩掉一颗,露出里面洗得发灰的白背心,还蹭着昨天搬煤块留下的黑印子。
苏婉没吭声,走到讲台拿起板擦。她踩上凳子去够高处的字,蓝布围裙下摆垂下来,露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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