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7章

出里面打补丁的衬裤。板擦在黑板上慢慢移动,白粉笔灰像下小雪似的,落在她头发上、肩膀上,积了薄薄一层。“这孩子……” 班主任刚开口,就被苏婉打断了。“他就是……太想他爸了。” 苏婉的声音不高,却像根小针,轻轻扎了一下。她的板擦停在“寡妇”那两个字上,粉笔灰簌簌落在手背上,“建军走那年,他才三岁,总觉着他爸还能回来,天天在门口等。”

林默的手指猛地攥紧烟盒,硬纸壳边硌得掌心生疼。记忆像开了闸——他自己十八岁那年,就因为他妈在同学面前提了句他在打零工,回家就把桌子掀了。他妈蹲地上捡碎碗片,他吼着“你懂个屁!我脸都让你丢光了!”那时候,她也是这样,背对着他,肩膀轻轻抖着,一句重话也没说。“老师,对不住。” 苏婉从凳子上下来,膝盖在铁架子上磕了一下。她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,粉笔灰混着酱汁在蓝布上洇开一片。“阿默给大伙儿添麻烦了,我回去好好说他。” 她顿了顿,看向墙角的少年,声音低了些,“他爸以前总说,男孩子得学会护着妈……他就是,还没学会该咋护。”

少年林默的肩膀一下子塌了下去。他抬起头,眼里的那股倔强劲儿像被戳破了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死咬着嘴唇不肯掉下来。林默看见他的手指头在裤缝上使劲搓着,那里有搬煤块磨出的老茧,糙得像砂纸。

苏婉拉起少年的手往外走,他没挣。娘儿俩的影子被走廊的太阳拉得老长。苏婉的布鞋踩在满地的粉笔灰上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。走过林默藏身的柱子时,少年突然甩开他妈的手想往回冲,被苏婉一把拽住了。“妈!我没错!” 少年的声音带着哭腔,眼泪终于砸了下来,掉在苏婉手背上,“他们骂你是……”“回家吧,” 苏婉的声音带着种不容商量的温和,她替少年理了理扯歪的衣领,手指在他耳朵后面轻轻碰了碰——那儿有道小疤,是小时候追跑撞酱菜坛子磕的,“新腌的黄瓜该加盐了,你不是说要学着看咸淡么?”

林默看着娘儿俩的背影消失在门口,手里的烟彻底捏成了碎末。他忽然想起穿越前那个清明,在妈的坟前烧纸,里面夹了张揉得皱巴巴的照片——是他十八岁生日时跟妈的合影,他皱着眉站一边,妈的手搭在他肩上,笑得有点不自在。

走廊的风吹进来,吹得黑板上没擦净的粉笔灰往下掉。林默走到黑板前,拿起板擦。粗糙的木把硌着手心,他想起刚才苏婉擦黑板的样子,那么轻,那么慢。白粉笔灰沾在他手指缝里。“师傅,借个火。” 他拦住路过的校工。打火机火苗窜起来,照亮了他眼角的水光。烟雾缭绕里,他好像看见很多年前的自己,也是这样站在教室门口,看着他妈替他赔不是、替他收拾烂摊子,却连句“谢”都没说过。

校门口的自行车棚里,苏婉正给那辆破自行车打气。少年林默蹲在地上,拿树枝在泥地里划拉着什么,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。苏婉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,打气筒“呼哧呼哧”的声音里,藏着一声轻轻的叹气。

林默把烟头踩灭碾碎。他猛地想起昨天苏婉的话:“阿默这孩子,心其实软乎着呢,就是嘴硬,随他爸。” 那会儿他还不明白,现在看着那小子在泥地上画的小酱菜坛子,突然懂了——那身硬壳子底下,不过是个怕没了妈的孩子,和一个用自个儿的软和劲儿,默默护着他的妈。

夕阳把娘儿俩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,一直铺到胡同口的老槐树底下。林默远远跟着,看见苏婉从车筐里拿出那包糖醋蒜,掰了一半塞给少年,自己留了一半。俩人边走边吃,那股酸甜味儿好像顺着风飘了过来,混着远处收破烂的铃铛声。

他紧走几步赶上去,正好看见少年把一瓣蒜塞进苏婉嘴里。“妈,今儿的蒜搁冰糖了吧?” 他嗓子还有点哑,但那股横劲儿没了。苏婉笑着点点头,眼角的皱纹里盛着夕阳的光。“我刚去建材市场,王老板说下周有批货架要装,” 林默踢着脚边的小石子,话有点磕巴,“正好缺个打下手的,管饭,一天二十块。” 他瞅了瞅少年,“你要有空……”

少年没吱声,只是往苏婉身边又靠了靠,肩膀轻轻撞了撞她的胳膊。林默看见他把手里剩下的糖醋蒜往他妈兜里塞了塞,动作笨笨的。苏婉的手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一下,掌心的粉笔灰蹭在他头发上。

胡同里各家煤球炉子开始冒烟,饭菜的香味飘出来。林默走在娘儿俩后头,看着他们的影子在暮色里慢慢融在一块儿,心里头某个空落落的地方,好像被这1998年的晚风吹得软和了一点。他摸出裤兜里的黄铜怀表,打开表盖,里面那张旧照片在夕阳里格外清楚——年轻的苏婉抱着襁褓里的他,身后的酱菜坛子上,开着朵小小的向日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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