像是荒野里落单的探险者,被猛兽咬破了脖子,在意识彻底离开身体前被咬着脚踝一步步拖进它的巢穴一样。拉克丝的手腕被转交到那位身材高大的守卫手中,被他牢牢地钳着,拖进这几乎可以称是狭小的房间里来。
兄长自然是不会跟进来的,房间里除了拉克丝和守卫,还有位戴着面具的仆人在为打扫做最后的收尾。屋子里相当暖和,皇帝还没到,她在门口看到的像是壁炉的火光,想来是这位仆从预先燃起的。
房间相当朴素,如果是以皇帝的规格来比照的话。自己进来的门像是侧门,正门在左边石墙的正中,但也比侧门高不出多少。中间靠窗的位置有张原木餐桌,一侧的椅子上还搭着块软布,像是刚被擦过;桌中央摆着一只低矮得不像皇家用具的烛台,烛芯留得极长,巨大的烛火在结霜的窗上映着跳跃的光芒,让她心惊胆战。沿墙排了几只风格并不搭配的矮柜,最远处书橱旁的沙发甚至有些倾斜,她定睛看去,原来是地面有些凹陷。壁炉两侧的房梁上搭着蓝底镶金边的绸布旗子,像是新洗过的,中间则挂着还是孩童的嘉文四世与先王的大幅画像。那画像上的嘉文四世,皱着鼻子站在王座一侧,而先王虽然坐在宽阔的王座上,身体却向儿子微微倾着,搂着他唯一的儿子的肩膀,神情相当慈蔼,仿佛能看到儿子稚嫩又困惑的脸似的。
在拉克丝打量屋内陈设的期间,那守卫在她的身后来回穿行了几趟,把些像是遮盖家具用的麻布丢出门去,最后十分不友好但又有所克制地用手掌在她背后推了一下——那不是人类的气息,但又意外地熟悉。她警惕地望回去,但对方周身都包裹着坚硬的黑紫色盔甲,那护甲散发着骇人的寒意,头盔甚至像北方蛮族们常用的那样,顶着两根夸张的犄角——但当她试图从盔甲正面眼部的缝隙中看进去,却什么都看不清。拉克丝不合时宜地想到那些有关皇帝豢养奇异的生物的传言,还是在先王在世时就曾耳闻的。姑姑和兄长曾经带着她去看望从国境之外被营救的嘉文四世,然而在那之后不久便流言四起,冕卫家与皇帝的关系也肉眼可见地疏远了许多。那也是她最后一次面对面近距离地与先王交谈了。
“皇帝陛下几时会到?”
拉克丝试着出声询问那守卫。守卫却像是聋了一样,丝毫不作理睬。
在这禁魔石建造的城池里,她自然感觉不到任何魔法能量的流动。甚至都不用做出施法的尝试,就能切实地感受到这鬼石头惊人的压迫力。双腿连站稳都有些困难,她甚至想在皇帝现身之前先坐在哪里休息一下,那样或许能缓解自己腿脚难以控制的颤抖。
守卫再一次从她背后挤过,沉默地来到房间一侧的矮柜前,熟练地拿起一套造型精巧的铜质茶具,小心地摆放在中央的矮桌上。他那被铠甲包裹的手指,竟如此灵巧地为两个茶杯斟满热茶,以至于拉克丝难掩惊讶地盯着那人的背影,下意识地脱口而出:“你要杀了我吗?”
守卫的动作顿了顿,但依旧没有回头,沉默地转身离开房间。片刻后,皇帝便从那扇门后缓缓走出,那守卫也紧跟在皇帝的身后,手里托着一个不起眼的纸包。皇帝面向着拉克丝,像在确认眼前之人的身份似的,片刻后才勾起一丝看不出情绪的浅笑:“你来了,拉克珊娜。”
拉克丝急忙垂下目光,深深鞠躬表示恭敬。皇帝随手示意她落座,守卫则将纸包放在桌前,随后悄然退下。
“这是暗钟镇的新茶叶,”嘉文四世悠然地开口,声音中带着若有若无的亲切,“皮城的使者刚送来不久,我便想分一些给你们尝尝。”
拉克丝机械地伸手接过纸包,双眼死死盯着那朴素的麻绳与粗糙的纸面,仿佛上面写着什么看不到的文字一样,双手都在微微颤抖。
“你是从秘银市过来的吗?”嘉文又漫不经心地问道,双手交叉,耐心地观察着她。
“啊……最近一直都住在首都,姑姑家里。”拉克丝开口,声音却是哑的。她别过身子,用手肘捂着口鼻咳了两声,“新年期间嘛,父亲和母亲也都在这儿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他吹了吹茶杯散发出的热气,目光未曾从她脸上移开,“那你还在教会做事吗?我前天刚巧经过,还见到了卡希娜,她说那里的孩子很想你。”
拉克丝喉咙一紧,几乎无法回答,只能轻轻摇头,但又觉得这样太不礼貌:“我……我已经很久没去了。”
“新年后就回去帮帮她吧,卡希娜一个人恐怕有些忙不过来。”
“我当然很想回去,”
她的手指磨蹭着茶杯。
“只是我没法自己做决定。”
“为什么?”皇帝眉头轻微地挑起,“你可以继续住在教会,或者住在你姑姑家,是她不让你去吗?”
拉克丝再次摇头,用深深的呼吸掩盖住叹息。她何尝不想远离姑姑的宅邸,避开他们的无孔不入的监视,但自己仅有的两次回教会的时间,都有超过两位明显是士兵的家伙跟在她和莉比身后几十码的位置。她不可能直说自己几乎是被姑姑禁足的状态,但她无处可去。
“对不起。但我想……我会去谈谈。”
她低声含糊过这个问题。
“噢,我以为军团长很支持你,”嘉文嘴角微微勾起,语气里带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揶揄,“毕竟你不像那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女孩,你一直在做些更有意义的事。”
不想这种对话继续进行。在拉克丝的印象中,她从来不曾与嘉文四世这么熟识地聊天过。就算自己曾经被兄长带着溜进嘉文四世所在的营区,一同翻墙去城里或山中游荡,也是兄长和他聊得更多些。她清楚自己的到来,本就是某种被安排好的试探,她甚至开始怀疑,那些在她的失语症康复后,还算得上开心的日子,也是这棋局的一部分。
“我不想来这里,这不是我的意思”,这是她唯一想说的,但她知道对方不可能响应这种求助性质的鬼话,自己则更没有提起任何话题的资格。她决定不发一语,只等对方提问。
狭小的房间陷入诡异的沉默,拉克丝紧紧捧着茶杯,意识到是手臂不由自主地颤抖带起了茶杯中水面的波纹。然而方才皇帝进来的门处传来轻微的敲击声,那人先敲了两下,顿了一顿,又敲了一下,像是约定好的暗号一样。皇帝听到这个声音,对拉克丝做了个稍等的手势,打开那扇门侧身出去,片刻后回屋时,手上多了两只拳头大小的高脚酒杯,和一个十分眼熟的酒瓶。
“说起来,你姑姑还真是心有灵犀,正好送了些酒来,免了我再去酒窖的麻烦了。”
皇帝轻轻一笑,随意晃动着酒瓶,脸上却没有多余的笑意。他坐回桌旁,把酒斟上,“你父亲的酒庄也相当有规模了?”
酒杯被推至面前,拉克丝伸出双手,指甲磕到酒杯发出清脆的声响,她差点把那只杯子碰倒。发觉皇帝只是单手持着杯子悬在口边,仿佛在等待什么似的望着她,她连忙抓住酒杯,捧到胸前一饮而尽。直到她把酒吞进喉咙,举起空杯,将杯底向嘉文的方向亮了一下,他才满意地撇了撇嘴,又替她满了一杯。
“父亲喜欢弄这些。”
她答道。酒的味道比以往喝惯的要更甜,也更容易入口一些。这种父亲地酒庄里出产的樱桃酒,她早已在姑姑家喝惯了。姑姑会监管她兄妹二人的各种行动,但在喝酒这一条上却意外地不作限制。或许因为这酒相当温和,也或许是因为那是父亲的酒庄,因为父亲在银矿被收走后就醉心在酒庄里。
“很好喝。”皇帝终于也把酒杯托起,角度极其微小地抿了一口,眯起眼打量着她,“你今天真漂亮,拉克珊娜……你的裙子,还有你整个人。今后若愿意,不妨常来宫里坐坐。”
这话像尖利的獠牙一般刺进拉克丝的神经,强灌的酒精猛地涌进大脑,被夸赞的猎物双手放开酒杯,狠狠地按在桌子上,抬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面前悠然自在的捕猎者,连一句礼节性的回应都无法说出。
或许换作其他贵族家的女儿,这样撩拨的话在密闭的空间里,单独的会面中会预示着某种许诺,或者是结盟的誓言,家族兴盛的保障,但她绝不希望自己变成那样的器具。慌乱间她望向墙壁上的先王的画像,她甚至希望嘉文三世能够穿过画面走进这个房间,审视着自己与嘉文四世,让他打消接下来可能出现的任何侵犯到自己的念头。
她开始寻找这房间里能够让自己立即毙命的东西。自己不是从未想过,但如果不是像现在这样走投无路的境地,她从来都是不甘愿的——这里对轻生未遂者的刑法比死亡还要可怕,同样的刑法甚至会被施加在那些成功逝去的人们的家眷身上。拉克丝在姑姑家的房间虽说位于宅子的二层,但从窗户摔到地面的高度并不足以让她当场死亡,至于屋顶则是根本没有机会爬上去。姑姑像是早有预料,在她回家之前就把房间中尖利的东西悉数没收了,连有系带的衣服都没为她留下。因为接触过许多将死之人与游荡的灵魂,拉克丝了解生死的界限在这里并不是常人认知得那么明确,一旦他们认定她这副躯壳,配上冕卫女儿的身份还有哪怕是一丝一毫的可用之处,是不会轻易放走她的。如果贸然把自己在放死亡的界限上,他们很可能为了召回她而取用一些残酷的仪式,让她得灵魂在遭遇更多折磨之后,被强行拖回已经破损的躯壳里。
——所幸方才皇帝进来的门处再次传来轻微的敲门声,还是像之前那样先敲了两下,片刻后又跟了一声。皇帝立刻放下酒杯,说着“我先失陪一下”,起身便从那扇门走了出去。
在皇帝出门的瞬间,拉克丝抓起被推到一边的茶壶,把壶里还有些烫嘴的茶水一股脑灌进口中。这酒上头异常迅速,从方才开始她就已经她脸颊通红,燥热无比,擦着额头却发现上面一滴汗都没有。不能容忍自己继续呆在这个危险的地方,但她不知道皇帝走出去的那扇门后藏着什么,方才进来的侧门处,盖伦一定也正候在那里。她看了看燃着的壁炉,但那里的火苗异常旺盛,且不敢估计炉膛的上方究竟通向哪儿;她又观察着窗子,由下至上看了半天才发现,唯一一扇可开启的窗叶竟然在需要自己踩着桌子,并且踮着脚才能够到的地方。
她望着那块玻璃,按着桌子摇晃着起身,却在眩晕中翻倒在地。
——怎么可能?她早就有饮酒的习惯,也无比熟知自己的酒量,一整瓶“永燃”都不在话下,怎么可能被两口早已喝惯的低度樱桃酒打得晕头转向?困惑中她试着撑起身体,困意却紧随其后猛烈地袭来。酒里一定掺了让人快速昏迷的东西!
必须马上离开这儿!被这唯一的念头驱动着,她惊恐地摸到方才坐着的椅子,扳着椅背令自己直起身体,握住桌上燃着的烛台,把火苗和滚烫的蜡狠狠捏紧。疼痛明显唤回不少清醒的意识,或许是因为酒精的作用,她的听觉被成倍放大,仿佛已经听到正门外逐渐逼近的脚步声,应着心跳的巨响震得她耳膜酸痛。有人要进来了。拉克丝屏住呼吸,用手肘拄着餐桌的桌面,让自己能够半蹲着佝下身子,另一只手掏进喉咙,摸到舌根,猛地按压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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依照姑姑的指示,盖伦等候在来时的走廊中,不敢离开半步。这里明明离宴会的场地已经很远,隐约间他还是能够听到院里人饮酒交谈,甚至开始摔跤比武的声音。大概是墙壁上摇曳的火光带来的幻象,他背靠墙席地而坐,仿佛看到自己在曾经的聚会上,在年轻贵族们的欢呼声中扔掉上衣,放倒一个又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贵族子弟,然后在与嘉文四世的“决斗”中找准放水的机会,满足地被他掀翻在地。他又想到阿莱斯,那是他隔壁军营的前辈,也是盖伦成为小队长之后一样闪闪发光的东西,顺着他有些傲慢的动作晃来晃去。他连忙伏进院墙外树枝的阴影里,待那位军官离开后,才牵着那匹老马,缓缓地向家门靠近。
“盖伦!”皮特第一个看到他灰头土脸的身影,忍不住喊了出来,“你妹妹去了哪儿?你们做了什么?”
“她……她没回来?”盖伦后背冷汗直下,嘴巴里像是含着一把钉子,“姑姑在哪?”
“你姑姑很不舒服,你不能见她。”皮特的语气强硬而短促,但紧接着,他又变得烦乱不安,目光在儿子和那匹累瘫的老马上扫来扫去,仿佛马背上藏着什么他不敢看的东西,“皇帝的传令官来了,和她说过话,她就——”
“传令官?是一个人来的?我完全不知情——”
“别再狡辩了!”皮特怒声打断了他,“是你们——是你们把我藏的酒送去了皇宫!皇帝喝了那瓶酒之后当场昏迷!这是传令官亲口说的!你老老实实告诉我,你到底让你妹妹做了什么事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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薇恩急匆匆地奔上二楼的卧室,贴着床铺把怀中冻僵的伙伴摆在地板上,对方却因为难以控制四肢,保持着膝盖微微弯曲的姿势,直挺挺地向后歪倒。薇恩一把将她扶住,解开她腋下的纽扣,利落地把礼服从她身上褪下。厚重的丝绸裙子结满了冰,裙摆底端带着许多泥土,她将它扔在一旁。在这过程中,拉克丝半睁着双眼,视线寸步不离地投向她的脸颊。她几乎不能发出声音,但还是有微弱的响声传出她干哑的喉咙,重复着两个简短的音节,像是在喊她的名字一样。
她皱着眉头,从床头的橱子上取下自己出门前还抱在手里的水杯,向着拉克丝的干涩的嘴唇轻轻倒了一些:“我在,你别说话。”
——怎么会变成这样?眼前的场景就像是她多日来的梦魇忽然成真,突兀得让她无法思考,也来不及问对方为什么会落到这种境况——她可是冕卫家的人啊。脑海中理智却不和谐的声音不停警告着薇恩,她会继续对你隐瞒,她会让你继续为她做事,你以为你能从她身上取得什么?薇恩闭上双眼,叹着气取下眼镜,手腕抵住紧皱的眉头,擦着额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铺满的汗珠。
然而她还是将手臂重新绕过拉克丝的腋下,慢慢将她抬起。她轻得出奇,抱起来几乎像搬运一具风干的尸骨。薇恩想就这样用棉被罩住她,让她缓慢地恢复体温,手臂接触到她后背衬裙的布料时她才发现,那身衬裙的背面也已经湿透了。
她把拉克丝的双腿摆在床铺中央,有些窘迫地移开视线,用自己都未必听得到的音量说明着:“你的内衣,我也要帮你脱掉了。”
有谁曾经教导过,面对失温的病人时,救助的人不能搓动她的四肢,因为冻伤的皮肤会很容易被搓破;也不能把过热的东西放到对方手里,否则温热的血从手臂回流,内脏会因温度差的刺激而停止工作。在取下衬裙的期间,薇恩的脑子里走马灯一样地播放着这些曾经从冰原上学会的,真正的“冷”知识。虽然知道与对方同为女性,她躯体上有的东西,自己也一应俱全,但终究有什么错误的东西横在这中间,让她无法直白地将视线投向床铺中央——“那应该怎样缓慢地加温呢?”年轻的肖娜这样发问过。“把病人移动到温度适宜的地方就好。最好用棉布或毛皮包住病人的身体,让体温自行恢复,或者如果你愿意的话——”
薇恩解开腰间的系带。羊毛裙落地带起一阵细小的凉风,裸露的腿间感受到一丝寒冷,在那丝寒冷扩大到全身之前,她拉起盖在拉克丝身上的棉被,躲避着她的身躯,盯着床单上空白的角落。这只是想让她暖和过来而已,她只是不能眼见拉克丝——就算她是一名冕卫,在这样的天气里在大街上冻僵,或者遭遇什么更可怕的事情,仅此而已。
她深吸一口气,侧过身钻了进去。冰凉又湿润的手臂迅速地盘上薇恩的腰与后背,像湖底的水草困住落水的旅人一样,在一处停留片刻后,又移向另一寸相对暖和的皮肤。被这冰凉缠绕住的皮肤已经布满了鸡皮疙瘩,就算薇恩给自己的上半身留了一件衬衣,在她躺下的瞬间也毫无用处了。因为拉克丝的手臂自动绕过那层薄若无物的棉布,贴着她渐趋滚烫的肌肤,缠得越来越紧。
薇恩一个激灵,捉住那只手臂想要拉开,掌心碰到瘦弱的腕骨,视线跟着向下飘去,手中的动作却停滞了。她张了张嘴,从粗重的呼吸中艰难地挤出一句:“你还冷吗?”
对方明显恢复了一些力气,但还不足以让她开口说些什么,她只是勾着薇恩的脖子,把僵硬的薇恩拉得更近。鼻尖触碰到颈间跳动的血管,柔软的发丝和睫毛像新生的小鸟一样扑到薇恩的锁骨和脖颈。冰凉的手掌从她的后背,不作询问地探向肋骨,在那里停住又行至腰间,顺着侧腹最柔软的浅沟向下滑去——因为那里是身上最暖和的位置吗?薇恩羞耻地注意到自己居然把腿配合地抬起了些许。她不想让拉克丝见识到这种窘态,但显然已经无法从这样柔软的,带着凉意却热烈的身体旁逃开。
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期待的?薇恩开始后悔没有在出门前多喝些水,干渴的喉咙把她不自觉地喘息带出了奇怪的嘶鸣声。自己并不是第一次想到过像现在这样与拉克丝躺在一起的样子,在她倚在床头,喝下那瓶永燃后浅浅睡去的那天开始的许多个夜晚,她甚至习惯了在怀疑与拷问中与这些想象不甚体面地共处。在幻想付诸现实之前,她没想到自己居然这样局促和笨拙,呼吸慌乱得像面对着一场焦灼的打斗一样难以控制。
“这样能让你暖和些……”
薇恩干脆抬起手肘,从颈后拽起衬衣,将它褪下。棉布擦过耳畔,把眼镜带离了原本的位置。床头油灯的光线因遮挡而变得柔和,但她担心一旦这层遮挡被彻底移开,棉布外的景象会触发许多令她无法回头的事情。在把衬衣带离身体的瞬间,她把拉克丝的脑袋按向自己的胸口,徒劳地吻了那头顶薄薄的金发,轻拍着她的后脑勺,仿佛这样便能让对方就此安睡一样。
轻扫着脖颈的鼻尖换成了柔软的嘴唇,舔食着向上行进。那片柔软爬过她干燥的嘴角,暂停在唇间细微地磨蹭,反而是卡在薇恩腿间的手指不经意地碰上她自己都不曾触碰的位置,像是在要求更多空间容她探索。原本想待拉克丝恢复体温后问的那些话,比如说她究竟从哪里来,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,这些日子都在哪里?她见到拉克丝逃离杂货店时失望的背影,那种失望是否因为发觉了自己就在旁边而不肯露面?一切都被她这样的动作彻底挡在喉咙里,所有问题都变得毫无意义了。
怀中女人的鼻息像是催促着薇恩的回应,牵着她视线下移,对上自己带着倦意又燃烧着某种邀请的双眼。那种自己一直回避着的渴望终于被激发,薇恩爬起身,重重地喘着粗气,伸手想要熄灭床头矮柜上的油灯——那道光亮不应当在这种时候离自己这样近,把一切照得如此清晰。她的视线仿佛变成了拉克丝的,在观察着自己急切的反应,打量着自己或许不够完美的容貌,审视着肖娜·薇恩,这个默许、甚至期待着这位明明是冕卫家的年轻女性抚摸并侵吞自己的家伙。喉咙中不断溢出一些毫无意义地呢喃声,她挣扎着跨坐到拉克丝身体上方,够着床头的油灯,对方的手臂却在此时卡在她的后颈和肩上,微微拉扯着阻止了她的动作。
她已经完全清醒了。甚至比每一次审视着面前棘手的怪物、思忖下一刻的行动时都更加清醒,只不过这一次她猎捕的目标,是自己局促地投向她肩膀和锁骨的,投向肋骨与浅青色的血管的渴望。身下的拉克丝微微仰起下颌,挂在薇恩肩头的手指转移到涨红的脸颊,顺着耳廓摸到她的眼镜,谨慎地取了下来。明明自己才是这件屋子,这张床铺与这具身体的主人,薇恩却顺从地回应着这个信号的牵引,像个即将干渴致死的旅人面对着久违的湖泊一样,向着湖底的暗流深潜而去。